□谈凤霞
许多成长小说都会用第一人称叙事去充分展示人物心理,唤起读者的代入感,而《少年仰起他的脸》采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以一种相对客观和全面的方式来讲述少年海川在家庭和学校中的生活,同时也结合人物的内聚焦来深入其内心世界。
这个成长故事之所以能在不动声色中打动人心,是因为作者克制的笔端其实饱含着深沉的悲悯。海川一家是不幸的,他和弟弟小小年纪就遗传了外公和母亲的家族疾病“腓骨肌萎缩症”——属于不可救药的世界性罕见病中的一种。从此,海川就被这日益猖狂的病魔缠身,无奈地接受命运的捶打,而且还承受着来自周遭同学冷酷无情的欺辱。
关于如何对待不幸的命运,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着眼点和着力点。作者着意写出生命的“尊严”——这是一个充满骨气和力量的词。海川的外公和母亲是他的榜样:威严而又慈爱的外公领着海川外出,勇于面对别人的眼光,抵御别人的嘲骂;而身为教师的母亲拖着残疾的腿脚,加倍努力做好本职工作,成为市劳模。海川一次次遭遇校园霸凌,对于同学施加的言语和肢体暴力满怀愤怒,他也会做些小小的反抗甚至报复,然而那些霸凌导致的伤害成为他摆脱不掉的噩梦。
家是永远的避风港,但这只是温情的表达。在海川的家里,他同样也在承受各种委屈甚至“折磨”。作者细心地打开生活的“褶子”,写了住在一栋楼里的海川一大家子柴米油盐的生活场景,用诸多日常细节来抖落生活褶皱中的一些心思和计较。父亲固执地教训和磨练孩子,明知海川行走不便,仍是硬着心肠让他艰难地负重回家,在孩子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并没有及时和恰当地给予。而目睹一切的母亲只是沉默。家庭中的暴力和冷漠,让渴望爱的孩子倍感受伤,有些怨愤只能忍气吞声,无法消化时便成了宿夜的疙瘩。
成长历程常常充满许多的苦难,但是还有不少的“幸好”。对于这个在孤独和无望中挣扎的少年海川来说,幸好有外公的激励和提醒,有音乐老师马丽的安慰和鼓舞,有同学的善意和保护,有单腿骑车的糖画艺人的榜样,还有乡下伯伯教他游泳的托举……尤其是进入中学后,海川逐渐凭着自己的见识和才能,赢得了两位知心好友,既享受谈天说地、倾诉理想的畅快,也体验了懵懂而温馨的美好情愫。身边的这些人事都给了他点点滴滴的勇气和力量,让他可以在沼泽中顽强地跋涉,去努力地成为“强者”。
在他的成长中,还有一种重要的“催化剂”——书籍。他在手术后恢复期无法上学,通过偷偷阅读被父亲藏起来的一柜子经典著作而“洗心革面”。“海川觉得,读着这些书,心时常被某个句子或者段落击中,也随着主人公的命运起起落落,读着读着,心里的怨悔和委屈少了,却常有醍醐灌顶的畅快感,虽然只能在斗室里挪动脚步,在他,却仿佛看见了整个一片天,还能看到远方的高原和海洋呢!”他重新理解、看待和接受自己的命运,不再去抱怨命运,而是认识到:“我们拥有的,都是独特的命运吧,也许,我应该学会赞美别人的幸福,他们没有运气遭受我的折磨呢。”“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注定了应该是这样,和别人不一样,就要学会多花一点努力变得和别人一样。”与之前的无奈和无望相比,这样的“反转”何尝不是一种蚕茧的“羽化”呢?
少年的成长需要理想的照耀,但是深谙生活之阴冷又同时怀抱温暖的作家不会轻易去渲染理想的灿烂,而是会用恳切的态度去诚实地打开生活中、人心中折叠的一道道“褶子”,这不仅是考验作家的笔力,更考验作家的心力。作者写的是当代少年,但通过外公的人生带出了历史。作家也以温柔的笔触,写出了人物压抑的呻吟或呐喊、彷徨或欢呼。这种切入人物的内聚焦叙事给作品带来现实主义的真实感,甚至让我们在阅读中也能感受到某种“切肤之痛”。
小说的最后一部分讲述成年后海川的生活,题为《没有终结的尾声》,作为儿童小说,看似可能冗余,实则另有其深意。成长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命题是“和解”或者“疗愈”,去解开那些年少时扭绞的结,愈合那些还没结疤的伤口。很多父母可能没有想到,他们给孩子的伤害有时候比外人给予的更严重。儿时的海川一直成长在对爱的渴望里,而成年后想起父母时感受到的是“疏离、惊恐、冷漠和受伤”,直至海川在父亲死后发现他的秘密,才知道父亲年轻时遭遇的历史风浪和爱情波折,数十年来如何“背着生活的沉重十字架在清贫的路上移行”。当他也去了父亲曾为此止步的黄河壶口,在壮观恢宏的瀑布面前,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初的心志:“人生路没有回返,只有向前,顺应一切,坚韧地向前。”当海川逐渐懂得他们的人生选择背后的伤痛与坚忍,便开始了与父辈的和解。并且也获得启示和力量。
小说的结尾,成年后的海川写下了这个少年成长的故事,为修复自己,也为正处于困苦中的少年。“那个少年,正仰起迷惑的脸,他在追问,也在等待晨曦。”
成长小说表面似乎写生活中的“偶然”,而关于“必然”的捕捉蕴藏其中;成长小说要反映形而下的“实然”,而关于形而上的“应然”的思考也要寄寓其中。好的儿童文学作品应该包含这些看似对立而实则一体两面、相辅相成或相互转化的二元因素。儿童文学不一定非得追求“透明”,但要追求“透气”,让人想要深呼吸的那种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