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刘禹锡的《陋室铭》,语短意长,高逸含蓄,若以风格选文,刘公此文当列首隽永类。是文开句即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首句破空而来。妙句迭出,“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写妙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写妙人;“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写妙我。妙之妙者,在结尾,“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若说,山不在高开句,是神出,那么何陋之有结句,是鬼没。刘公此文,真个是神出鬼没。
刘公结尾这句,着实有些鬼,鬼精鬼精的。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刘公写“何陋之有”,不写“君子居之”。刘公不说自己是君子,读者读到此处,会心一笑,明白刘公以君子自诩,就是行文高妙之处。古之贤人,不会自诩君子。自称五百年一出的圣人,是后来才有的事,后来者多想而难够着君子。刘公写出的字,是“何陋之有”,如果阁下读了有字的“何陋之有”,能读出无字的“君子居之”,才是善读书之高手。作书圣手,须配读书高手,一篇文章才算功德圆满。
竹林七贤有一贤,名向秀,竹林七贤有假贤,向公是真贤,如假包换,“秀游讬数贤,萧屑卒岁,都无注述。”这里注述之注,想必是两个意思,一,不为帝王家谱做起居注,二,不为四书五经做解人注。孔子述而不作,却有三千弟子给他作,不仅减事,而且增荣;向公不述也不作,灵魂凌空蹈虚,在极高处行孔,非我等汲汲营营之名利俗物可望项背。
向秀无注述,却是有著述的。油将尽灯将枯,形已枯槁将就木,他想起当年在竹林里大家嗨得那么起劲,阮籍喝酒,嵇康打铁,快活似神仙的日子一死不复还,到底有些黯然神伤,作了一篇《思旧赋》。
《思旧赋》很短。睿智如鲁迅先生,他说“年青时期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笔,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了。”鲁迅先前没读懂,后来经了何事才读懂?经历了他学生刘和珍被杀这件惨痛、痛彻肺腑事,鲁迅懂得:强者可以杀杀杀,他人不能说说说。
鲁迅很多文章,也是跟向秀一样,刚开了头就煞了笔,刚张了嘴就合了唇。向秀与鲁迅的文章,自然有写出来的字,但还有不写出来的字,或者说,要写夏,他写了春,要写冬,他“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读杜牧《阿房宫赋》,读出他真爱用文字筑文章。文字异彩纷呈,铺陈恣肆,甚至于,你会觉得,他文字铺张得有些浪费,用起文字来大手大脚,奢侈挥霍,好像要把所有文字一股脑倾泻。可是善读书的,知道杜牧是文字运用的小气鬼,“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里更可以大肆铺张文字,杜牧却吝啬得很,不写了。
《陋室铭》结尾,可以写“君子居之”,刘公不写,这叫做含蓄——用最经济的笔墨,写出丰富的内容,这是写字者不写字的能力。《思旧赋》与《阿房宫赋》,有可以写的字,如“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嵇康弹丝竹,写出来没事;有不可以写的字——谁叫他“就命”,向秀不能写,他就不写。这不仅是含蓄,更是深刻了。深刻者,字到深处而不刻。字刻浅处,刻在浅处的字,可以带出不刻在深处的字。
作家的水平既包括无中生有——把不是文章的事情写成文章,更包括有中出无——把很多字写出来,把很多字不写出来。有字之字是路径,无字之字是堂奥。路径与堂奥,作者都走过。只是作者引领着读者从路径走进堂奥,到了堂奥附近,不再前走,让读者自己进堂奥去。作者文字指不着堂奥附近,那作者不称职,读者沿着路径走不进堂奥,那读者不优秀。好作者用力于有字处,用心于无字处;好读者,着眼于有字处,玩味于无字处。
几乎所有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都写了许多不写的字。《红楼梦》写了一百二十万字,没写的少说有六十万字;卞之琳的《断章》写了四句字,有读者读出了四万字。作家有写的字,有不写的字,那是文章大手,反之是劣手;读者读出写了的字,不写的字,那是知音,反之是陌路。好作者与好读者,相逢于有字处,相知于无字处,那才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