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东
在新疆阿克苏市区最繁华的地段,有一条远近闻名的百年老街。关于这条街的来历,人们是这么说的:清朝末年,有一位叫做王福才的天津商人,因缘际会,收养了一个维吾尔族男孩,改名王三。王三跟随他学习经商和中医,后来在阿克苏建了一个巴扎。这就是王三街。维吾尔族作家图尔贡·米吉提以王三街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王三街》,是以此观照王三和他的父辈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的命运,也是追溯一条街道、一个城市的历史,更是对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和睦友爱关系的开掘与点亮。
“长路”是这条街道、这座城市的前史。作家将王三的亲生父亲肉孜卡尔万和养父王先生的人生都与“长路”连接起来。肉孜卡尔万是一名商人,他跟着马队、驼队一起往来于各地托运货物,有了“卡尔万”(商队)这个绰号,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王先生呢,像肉孜卡尔万一样,也是一名商人。他走南闯北,因为赶大营来到这里,因喜欢上这座城市,就在这里落了脚、扎了根。由此可见,移动是这座城市的典型性格。这个城市的人们是惯于走长路的,他们在炎炎夏日忍住骄阳的暴晒翻越过多少险峻的高山,在寒冬腊月的风雪中经历过多少路程的煎熬啊。或许,在他们看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他走过的那无尽的沙漠古道,以及对即将抵达的遥远的目的地的向往”,吃苦耐劳的意志也随之灌注到他们的性格中。是的,这座看似静止的城市里,有长路奔涌的身影。
图尔贡·米吉提的长篇小说《王三街》先用维吾尔文写成,后经由玉苏甫·艾沙翻译成汉语。在这部作品中,天津人王福才因为赶大营来到新疆并长期定居阿克苏,收养了一对因瘟疫而死的维吾尔族邻居夫妇留下的孩子。因为在此之前王福才和妻子已经育有两个儿子,这个不足一岁的婴儿被王福才取名王三。王氏夫妇将王三精心抚养成人。王三曾随养父到天津生活八年,读过私塾,学过中医,又再次随养父回到阿克苏定居,跟随养父打理客栈、归置果园。后来,父子联手创办商业街,这就是王三街的由来。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王三做过警察和收税人,为高管押运过财物;新疆全境解放后,王三把产业悉数捐赠给政府,完成了从一名孤儿到爱国人士的嬗变。
在待人接物方面,古代汉语思想中的理想模式是“我—你关系”,而非西方人想象中的“我—他关系”。所谓“我—你关系”,就是人与人之间只有远近亲疏,没有他者;就是要将远方的那个你化为近处的那个你,再把近处的那个你化为我自己,达到亲如一家的境地。“我—他关系”的实质是:除我之外的一切人与物,都是用于我征服的对象。因此之故,汉语思想一直奉行的信条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基于此,大智大慧的中国古人才合乎逻辑也合乎情理地提出了一个伟大的概念:天下。众所周知,四海是天下的另一种称谓。天下不仅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且普天之下的所有人尽皆兄弟。《王三街》的叙事人几乎是严格按照这个信条进行叙事、剪裁历史、虚构情节。最后,在历史与虚构相杂陈的过程中,构建了作为成品的《王三街》。淳朴的东西会动人心魄,正因为这样的叙事方式,才让这部作品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
因思念亡妻从天津重新回到阿克苏,决心余生陪伴妻子的王福才对妻子的坟墓说:“孩子他妈,我回来了,我从天津回来了。一路上也替你走过了故乡的路,吹过了故乡的风,喝过了故乡的水,看望了故乡的云和山……”
“替你”应该是这里的关键词,但又不能如此狭隘机械地认为仅仅是这几句话的关键词。基于《王三街》对“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个基本主张的真诚服膺,“替你”中的那个“你”就不仅仅指亡妻,它可以指故乡,可以指王福才从天津回归阿克苏的沿途景物,还指四海之内所有的弟兄们。依照接受美学或读者反应理论,我们甚至可以断言:“替你”是《王三街》的文眼。它的意思是:我走过的路、吹过的风、喝过的水、看过的云和山,都是你的,都是弟兄们的。
“替你”更深层地意味着:《王三街》动用的叙事方式可以被名之为“天下叙事”。天下一家是这种叙事方式的基本底色和本质规定性,它具有足够强劲的亲和力,并依靠自身的亲和力在检视它制造的每一个角色;反过来,每一个主人公又增强甚至激发了这种叙事拥有的亲和力。天下叙事是一种值得信赖的叙事方式,只因为它建基于“我—你关系”,一直在干着怀柔远人的工作。它推动叙事人既汲取历史细节,也敦促叙事人虚构故事情节。天下叙事为《王三街》的叙事人提供内驱力,叙事人的热情因此被激发出来。每个读者都能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这种质朴醇厚但博大深沉的热情。
《王三街》不是一部情节复杂的作品,严格讲,也不是一部多么富有传奇色彩的长篇小说。图尔贡·米吉提是一位诚实的小说家,他仰仗天下叙事提供的动力,没有唆使他的叙事人去激发叙事的激情以获取小说在情节上的传奇性。天下叙事善养其浩然正气,无需制造传奇性来显摆自己,它也不会被外界的嘈杂喧嚣扰乱自己的本心和初衷。但这部小说被掩埋起来的一个主题恰好是:它让天下叙事在如此这般运作的过程中,将叙事本身给高度传奇化了,以至于《王三街》的读者几乎没能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