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酱香

辽沈晚报 2024年03月23日

□周静

在我的老家东大荒平原上,昼夜温差大,肥沃的黑土地上盛产优质黄豆,这也是做出好吃的大酱的根本条件。一户人家可以没有大米白面,但绝不能没有大酱。酱对于庄稼人来说,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鸟儿离不开空气一样。无论一年四季寒暑更迭,餐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碗忠实的大酱。

二月里烀豆子,这是世代传下来的“老令儿”。母亲把挑出来的黄豆用温水淘洗干净,放进大锅里,添加合适比例的水,基本都要没过黄豆表面,小火慢煮。煮的过程中敞着锅,用笊篱不停翻搅,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每一颗黄豆粒都吸饱了水分,大了一倍,这时再盖上锅盖,用纱布蒙严,小火烧开,继续焖煮。

又煮了两三个小时,豆子才熟透了。母亲盛出一碗,撒上盐面、葱花,点两滴香油,这就是拌盐豆,口感细面,不如炒豆香脆,我并不觉得如何好吃。但母亲每年都要这么认真拌上一次,即便不好吃我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后院程家的手摇式绞酱机此时很是抢手,母亲提前打好招呼才借了来。烀好的豆子必须趁热绞碎。我和哥哥姐姐一起上阵,我用小勺添豆子,哥哥动手晃动摇把子,姐姐端着盆子接。豆子磨出来后细腻得如同黄泥,冒着热气,倒在支好的炕桌上。母亲撸起袖子,反复用力搓揉,团成长条块状,俗称“摔酱块子”。

这是个力气活儿,一般人家都是男人干,可我父亲常常不在家,母亲承担了家里绝大部分的活计。她在炕梢垫几块砖头,上面铺一张长长的秸秆帘,再垫几张报纸,把“摔”好的酱块子放在上面,等待发酵,也叫“隔一隔”。酱块子需要一定的温度,所以只能放在住人的室内。一个多月后,酱块子颜色变深,通体干硬,表面裂口,长出白毛、绿毛,味道非常大,很呛人。这也是酱块子最难看和难闻的时候。母亲说我小时候矫情,一看到这么丑的酱块子,就捂着鼻子跑,嚷嚷着说,“我可不吃今年的酱,我吃去年的。”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当然,酱块子长出白毛、绿毛不过是发酵的必要过程,说明“隔”好了,如果不长毛,反倒是不行的。两个多月后,农历四月份,大地回温,阳春暖阳,就到了下酱的日子。哪天下酱是极有讲究的。东大荒的庄稼人按照“老令儿”一般选择初八、十八、二十八,比较简单粗暴,而现在则更加细化,讲究起了“五行”,也就是根据金木水火土来掐算。大酱属水,最不能选的是土日子,恐防下出来的酱有“土腥味儿”。其次不能选的是火日子,据说这天下出来的酱会干。最好的是金日子,因为金生水。当然,这都是乡亲们的说法,真假无从考证。

选好了日子,母亲在阳光下把已经“隔”好的酱块子用刷子蘸清水刷上三四遍,刷净后,用菜刀剁成小碎块,放进干净的大缸里。做一次大酱要吃一年,不能下少了。母亲每年都下五十五斤黄豆,每斤黄豆配五两半钱的大粒盐,再加凉白开水。酱块子非常硬,被水浸泡后,稍许变软,再一块块用手攥开、捏碎,用一根木耙来回搅拌“打耙”,杂质便都浮上来,形成灰蒙蒙的一层浮沫,用勺子撇出去,又叫“撇沫儿”。此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早晚重复着这几个动作,直到把杂质撇得干干净净。中间还需要过一遍筛子,过滤出实在攥不碎的渣子,此时的酱块与水交融,逐渐变得细腻。

许多人家都把酱缸放在院子里,或水井旁,这里地势开阔,阳光充足。有的人家在缸上蒙一块布,四角系上铁钩、石块等重物垂下去,但缝隙处往往容易进苍蝇。手巧又能干的母亲则把白面布袋洗干净,裁成圆圆的一片布,用针线绷在竹圈上,竹圈与布之间再塞进去一层薄薄的棉花。这样做成的“酱蒙子”扣在缸上,操作简便,严严实实,别说苍蝇了,连蚊子也飞不进去。

有一年秋天我从城里回老家,恰逢父母去田里收玉米,门上着锁。我走到酱缸前,搬下上面扣着的大锅,从里面拿出钥匙。这是我们家里谁都知道的“秘密”。

一个多月后,经历过连番蜕变的大酱,在阳光持久的温暖照射下,终于发酵成功,再“打耙”时,便飘散出清新的好闻的味道。发好的大酱颜色褐黄,新鲜干净,浓淡适宜,盛进小碟子里,再配以农家五月菜园里新长出来的绿叶小菜,那种特殊的酱香,早已化成生命的一部分,融入每一个东大荒人的记忆基因。

父母已于去年秋天来城里生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家里那个大酱缸。搬家那天,母亲与几个邻居,还有前院的大奶在秋天的晨风中依依惜别,两个古稀老人紧紧拉着手,眼里闪着泪花。母亲嘱托大奶,请她帮忙照看园子里的酱缸,刮风下雨时给盖上防雨的大锅……

大酱是黑土地宽厚的恩赐。它在制作过程中没有放任何添加剂,却一两年也不会变质,支撑着庄稼人熬过漫长的寒冬。如今大酱早已不再是东北人的餐桌必备,但它的特殊性却无可替代,它已演绎成许多道东北菜中的灵魂式存在。诞生于东北的大酱,是这方水土最原始的味道,是这片平原最严寒中的坚守,带着粗糙与浓烈,带着阳光与温情,与故乡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