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当下的我不太清楚,就是几年前,在中国农村,哪个村子没有一两头老黄牛或水牯牛呢?牛是乡间常见的牲畜,从来都是帮农家干活的得力助手。在我家乡,说一个人是不是种田的好手,就看他会不会使用牛犁田打耙。
村里的孩子自然从小就跟牛打交道,就学会放牛。有的几岁就骑在牛背上,拿着柳条,赶着牛奔跑。他们是地道的牧童,自古曾被多少诗人吟咏过。我虽在乡间长大,却因父亲对我念书管束得紧,一般不让我多干活,所以倒与牛接触不多,不过牵着牛绳,在田塍上走过两回而已。
但是我很羡慕那些牧童,看见他们在放牛,总喜欢凑过去看热闹。那是天底下最无拘无束的一群孩子,他们把牛当作坐骑,走遍田野山坡,任它慢悠悠地在草地上边走边啃草。他们知道我也想骑牛,也允许甚至帮助我骑到牛背上。骑上去我才知那牛的身体挺热的,时间一长,还真不太舒服,不知道我的那些伙伴长时间坐在牛背上,怎么还个个轻松自若。
稍大一些,我们开始懂得牛的辛劳和为村民所作的贡献。我们村子虽然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旱地不计,大约也有一百五十几亩水田。这些水田,都要由村里的两三头牛耕耘,一般每年要翻耕和平整三次——两季水稻、一季麦子,可见任务之重。开春不久,农人们就会整理犁铧,断了的拿到铁匠铺去接上补上,锈了的要擦拭磨洗,犁柄坏了的更得更换,然后便驾着牛把长着紫云英的田地犁翻过来,放入水,沤几天,再将一种叫“列车”的农具套上牛颈项,犁田的人坐在“列车”的凳子上,挥着长鞭,由牛拉着带动“扇叶”转轴把泥土打碎、搅平,之后才开始下种。而到了夏天,一年最热的时节,每家把早稻收上来,又让牛把田地翻耕、平整一次,秋后亦如法炮制。特别是夏天抢割抢收,时间极其紧迫,人和牛天天都须披星戴月。有时人手换了,牛却不得轮换,只能连续耕作,难得有机会卧于树荫,嚼嚼草、喘喘气。一个夏天下来,牛便瘦了许多,身上还常常带伤,看着真让人心疼。我就常见老牛的臀部被磨烂了,露出一大块鲜红的肉,招惹牛虻苍蝇来叮咬,它只得甩着尾巴去驱赶这些家伙,但仍不免被叮被咬,疼得那一块肌肉总是一阵阵抽搐,让人目不忍视。所幸村里的“牛郎”——犁田手们都很爱惜老牛,他们常常用刷子轻轻地把它的体毛刷洗,拿蝇拍子拍击牛虻、苍蝇,也尽可能给它一些好的饮食。
耕牛重要,买牛自然是件大事。为买一头牛,村里主事者会找有经验的老农反复商议。小牛买来后,跟在老牛后面过两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是它们一生中唯一快乐的时光,就要被训练驾辕拉犁了,而这也由专门指定的有经验的老农进行。有的小牛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服驯导,自然没少挨鞭子。而最重要的一步是先给牛穿鼻子,为此,全村上下都会调动起来。主事者把需要的工具一一排列在地上,然后给能干的村民分派任务,交代清楚了才分头行动。穿牛鼻子时,怕惊了牛,还把闲人和小孩子都赶走,所以我只看见在空旷的场地钉好树桩,把牛牵来拴在那里,然后饲养员用红布蒙上它的眼睛,再叫人把它放倒,摁在地上,由高手或专业人士拿着工具将牛的两个鼻孔之间的肉打通,穿上一截带牛绳的木棍。试想,用木棍穿过一个活体身上的肉——那根棍子将伴随牛终生,对于牛来说是一种什么滋味!
乡亲们一般都疼惜牛,知道牛命辛苦,所以分派割草、喂食的任务,人们都完成得很好,没有什么偷懒、克扣的现象。偶见夏天,那牛也许是实在太累了,干起活来不太听话,或因为脾气犯了,犟了起来,那犁田手挥舞着鞭子,啪啪啪地抽打在牛身上,事后又见他一遍遍地抚摸牛身上被他鞭出的伤痕,眼里转动着泪花。冬天牛不用干活,饲养员也一样精心照顾,每天照样供给饲料。我曾伴随一位牛郎在牛圈里住过一晚,他半夜起来给牛饮水放水(撒尿),再添料,我都跟着,我还看见那堆着阴云的天空,疏疏的几颗寒星在一闪一闪,子夜时分空气凛冽,让我连打几个寒噤。
村里的牛都是水牯牛,黑色,体型庞大,头上都有两支巨弓般的弯角。它们总是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总能给人以踏实、稳重感,虽然它们担负着很繁重的劳作,非常辛苦、艰难地生存着,却总是一声不吭,埋头干活,直到筋疲力尽而死去。
宋代做过宰相的李纲有一首《病牛》诗:“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我觉得这虽然是近一千年前的诗作,但仍可看作我在家乡所见到的牛的一生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