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等待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你给一个在意的人发去一条信息,然后就等待他(她)的回复。但是回复迟迟不来。于是你开始有各种猜想,他(她)还没看到?看到了不想回?已经感到厌烦?会不会出什么事了?……然后反复查看手机,一小时看了几十次。严重时心神恍惚,近于崩溃。
古人写下一段心音寄往远方,其等待回音的心境之焦灼痛苦,也近于此。载体的不同、交通的不便,更将时间拉长、浓度加深了。月下的久久徘徊,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相思,更胜于今人。也许更多了几分心事不知诉诸何处的惆怅: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但等待毕竟还包含着希望。最痛苦的,是长久等待后的诀别与绝望。
作为作家,卡夫卡无疑是最专注和最优秀的。但作为情人,评价就变得异常困难。他带给对方非凡的幸福,而伴随着幸福的是巨大的痛苦。卡夫卡的情书是一个女人所能收到的最好的情书:“为什么我不是像你房间里一个幸福的大橱呢?它可以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不管你是坐在椅子上或者俯在写字台旁,或者上床睡觉,或者正在睡眠之中(祝你做个好梦)。”
一个人还能得到比这更好的爱情吗?但这样的爱情不属于人间这些凡俗的女子,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分离。这封情书中的 “你”——密伦娜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不要写信来,阻止我们再见面。”她在给卡夫卡的好友勃罗德的信中这样描述内心的痛苦:“我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整天整夜地坐在窗前,有时思想像磨刀时迸发的火花般在我头脑中跳跃,而我的心像挂在一个钩子上,您知道吗?挂在一个非常薄的小钩子上,它撕扯着,带来那样薄的、尖锐得可怕的痛楚。”
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俄国作家蒲宁有一篇不为大家熟知的书信体小说《不相识的朋友》。小说的女主人公,一个沉迷于阅读、内心非常寂寞的女子给她仰慕的作家写信,倾吐心声,渴望灵魂深处的交流,但迟迟未收到回信。她这样描述自己的心境:“我不仅在这间屋子里是孤独的,在整个世界上也是孤独的。尤其使我伤感的是,我臆造出来并且对之已经有所期待的您,离我那么远,那么不可知,无论我怎么说,于我自然十分陌生,却又十分真实……一切都在过去,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是枉然,正如成了我的生活的无休止的期待……”在这样的等待里,她甚至体验到了一种类似恋爱的奇异感觉。但这种等待毕竟太痛苦了,她觉得自己重回脆弱忧伤的少女心境,随时都有可能失声痛哭。
小说的结尾,是她给作家的最后一封信:“怀着我似乎失去了什么人的奇异感觉,我重又一个人面对着我的家,面对着附近这片雾气腾腾的海洋,面对着平常的秋日和冬日。我又回过头来写日记,我奇怪地需要它,正如我奇怪地需要您的作品一样,这只有上帝知道。”这个“读书的女人”,重新回到自己孤独和自言自语的宿命中。
英国女画家格温·约翰画过一组“读书的女人”,均面目清秀,身形纤长,双目低垂,气质沉静超群,令人见而忘俗。我想象中的蒲宁小说中的这位女主人公,正是这样的形象。虚构出来的人物,因此仿佛拥有了实体,成为陪伴我的好友,而且不必等待,我就可以向她倾诉寂寞心绪。这大概也是打通阅读与生活所带来的奇妙之处。
与上面所写的孤独而痛苦的等待不同,宋代诗人赵师秀的《约客》描述了另一种等待。这首诗的前两句常被人引用,“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但其实只是“约客”的背景或铺垫。“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约好的友人迟迟不来,时过夜半,诗人也并未焦灼地起而徘徊,更没有陷入“等待戈多”的虚无困境,依然悠然自得。想来这位诗人面对“有约不来”的种种变故,已经可以安之若素。
这类成熟平和的男性如果生活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今天,大抵也能如此:如果那位有约不来的友人无约而来,飘然而至,他也不会觉得突然,棋盘仍在,随时可下;友人专用的杯子仍在,茶随时可泡。当想念的人从远处姗姗而来,不期而遇时,他也能镇定自若地聊上几句不相干的闲话,如同团团柳絮浮在水面,而真正要说的,都沉在清而深的静默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