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中萱草

辽沈晚报 2023年08月12日

□姚文冬

儿时,几乎没有反季蔬菜,过年,母亲就从供销社副食店买几种干菜,腐竹,木耳,黄花菜,初见黄花菜,以为是一把干枯的草梗呢,大概在供销社滞销久了,颜色也发黯。母亲将黄花菜择去硬梗,浸泡,焯水,与瘦肉丝翻炒,吃在嘴里,鲜,香,有嚼劲。人的口味也有第一印象吧,从此,黄花菜的美味扎根于我的味蕾。可惜,那时候家贫,只在过年才有机会尝到。

以至于,当我看到漫山遍野的鲜嫩黄花,头晕目眩,如入梦境。

是那年暑假,去燕山南麓的铁矿里看姑姑,在一个平原少年眼里,山上无奇不有,榛子、板栗、核桃,还有野酸枣,野梨。姑姑是铁矿的第一代创业人,她说刚来这里时,山里还有狼。

表哥带我上山给兔子挑菜,爬过山巅,转到向阳处,满山坡的金黄呼啦啦涌进瞳孔,太好看了!我差点喊出声。表哥却见怪不怪地说,那是黄花菜。黄花菜?漫山遍野都是?表哥说,喜欢吃就采点回去,开花的不要采,专采没开的花骨朵。我采了满满一网兜。姑姑用针线穿上,搭在院里晾衣服的铁丝上。这得什么时候能晾干呢?姑姑看出我心急,第二天就给我炒了一盘,咦,怎么软塌塌、面糊糊的?姑姑说,谁叫你心急?干黄花菜才好吃呢。

多年后小城兴起夜市,满街大排档,各有诱人的招牌菜,唯一共有的,就是黄花菜小炒——居然是青嫩的鲜花。这怎么能吃呢?我故作见多识广地说。大家吃惊地望着我,怎么就不能吃呢?他们像望着天外来客。我记得姑姑说,鲜黄花菜不宜多吃,容易中毒。

那是一个黄花菜泛滥的夏天,在我眼前重现了多年前的那个暑假。那个暑假很热,姑姑家人多,我和姑姑、一个表哥挤在一张床上,我睡在中间,睡不着,又不能翻身,很难受,半夜睁开眼睛,看到另一双眼睛——姑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角挂着笑。见我睁眼,她轻声说:“快睡吧。”我闭上眼睛,耳边就有了风,好凉快,是姑姑给我摇起了蒲扇。她竟一直看着我没睡?姑姑比父亲大十二岁,她说过,爷爷忙,奶奶体弱,父亲是她从小带大的,那么一定,她也常这样注视着父亲入睡吧。

后来知道,黄花菜有好些名字,我最喜欢“萱草”这个别称。黄花菜也有许多花语,第一个便是“母爱”——孟郊《游子诗》云:“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很奇怪,现在无论大酒店,还是小吃部,菜谱上都没有黄花菜,偶尔点这个菜,服务员会很吃惊,干脆地摇头说没有。不过,超市的货架上,袋装的黄花菜从不断货。每次进超市,我总下意识地拿取一两袋丢进购物筐。买回家后,也不一定马上吃,甚至常常忘了吃。而过年的餐桌上,必有这道菜。逢年过节的餐桌内容丰富了,它看上去那么不起眼。平时,我也极少想到做这么一道菜吃。最喜欢的美味,却常想不起吃,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恐怕是,怕它一旦成为餐桌上的常物,就不稀奇了?就像姑姑去世多年,我并不经常回忆,但每年总有那么一个时刻,让我想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