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有句名言说：性格决定命运。在我的生活经验中，性格也决定写作。

我有个致命的弱点是胆小，害怕从老鼠到老虎几乎一切动物，小时候跟大人逛皮草店，连柜台上的虎皮也不敢摸；长大了受邀去朋友家，会先问有没有猫狗之类宠物，倘有，敬谢不敏。也许就因为胆小，我一直喜欢单纯、明朗，不喜欢复杂、阴暗。读小说，我愿意读有诗人气质的雨果，不敢碰沉重的有宗教气息的哲学家那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影视剧，我至今看不完一部悬疑片、凶杀片、谍战片、恐怖片、宫斗片，网上的影视片，一见广告词中有“惊悚”二字，就扔到一边。早年看电影《红高粱》，“剥头皮”的镜头刚开始，我立刻闭上眼睛，起身摸索着“逃”出影院。心理承受能力的薄弱，让我对所有有人性深度的作品望而却步，也使自己的写作始终停留在浅薄平庸的水平。

在生活中，我愿意接近开朗、幽默让人觉得温暖有趣的人。这种人，即使有时候玩笑开得有些过分，我也跟着大家哈哈一笑，决不往心里去。我自己开朋友的玩笑，也常常是没轻没重、没大没小，有时候伤了朋友却毫无知觉。有的朋友因此记恨在心，再见面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弄得场面挺尴尬，我还直纳闷。

时间长了，我渐渐懂得应该检点自己，别老是那么心直口快，口无遮拦，让人觉得没教养倒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不该伤了那些特别自爱自尊的朋友。但这只是对我自己的要求，对那些快活随意的朋友，只要有机会，我还是愿意跟他们扎堆儿。因为快乐总是多于难堪。

跟明快人在一起，自己也会变得明快。而面对胸有城府的人，心里总会有说不出的紧张。他们或沉默寡言却目光闪烁，或谈笑风生却言在意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猝不及防地让你一个踉跄。

多年前在一次文学会议上认识一位朋友，听同行说到他童年时代的压抑，所以全国各地的活动，只要我受到邀请，我都会向主办方推荐他。主要想让他跟外界多一些交流。生活太过封闭，容易引起心理疾患。

但不知为什么，他常会有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举动。一次，我邀他一块参加一个文学笔会，因为他的稿子没有被采用，我把其他作家的稿子发给他，让他了解这类稿子的叙述方式。一连发了几次都没有发进去，这才发现他设置了对我的文件的拒收。我这才意识到，有时候好意也是可以伤人的。于是，赶紧请求他谅解我的浅薄。

看到一句名人摘录的典籍上的话：“智者不锐，慧者不傲，谋者不露，强者不暴。真正的智慧在于隐藏，真正的才华在于沉默。”前面四句，翻译成白话就是：真正的智者不露锋芒，真正的慧者显得谦卑，真正有谋的人藏得很深，真正强大的人不动声色。后面两句，不用翻译，是对前面四句话的正面肯定。

我相信，说这四句话，或是肯定这四句话的人，没有坏心眼，只是希望大家懂得做人要沉稳，不张扬的道理，从而完成雄图大业。但我看到这句话，第一个念头是：千万别让我和这样的人共事——这么阴险，太恐怖了！人可以蠢，可以二，甚至可以王八蛋，就是千万别阴险。

鲁迅在回忆刘半农的文章中，说到刘半农给人的印象最深的地方也许就是他的“浅”了。这是缺点同时又是优点：“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这话对跟我一样浅薄的人不失为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