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荷兰画家扬·凡·海瑟姆(1682-1749)有一幅花卉主题的静物画,以浓重的黑色作为背景。在黑色的背景上,花朵盛放。主体是几枝白色与粉色的蜀葵,上方有一朵稀有的郁金香,花瓣为深灰色,边缘褶皱则为深红色,悬浮于黑色背景之上,尤为美艳。另有一些康乃馨,有的半开,有的已经凋残。有人说这幅画的主题是借精致脆弱的花朵来表达一种忧伤的情感。可能大抵类似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伤春主题: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细细观察画面时,我却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可提供另一种解读。画面上有两只小小的蜗牛!一只非常普通,就是我们平常所见的灰色外壳的小蜗牛,趴在花朵下方的褐色木桌上。还有一只则更为小巧美丽,趴在蜀葵的叶子上,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细节——橙色的外壳上,有黑色的条纹,小小的可爱的浅灰触角,从壳里伸出,生动地诠释了“探头探脑”。其精致程度,让人想起蜗牛中最美丽的品种,因配色艳丽如彩色糖果而得名:生活在古巴雨林中的糖果蜗牛。据说糖果蜗牛因高颜值被过度抓捕,如今已成为濒危物种,禁止带出古巴。就是在这两只小小的蜗牛上,我看到了所有微小生命的美丽——画家用这个容易为人忽略的细节,凸显的恰恰是对生命的热爱而非伤感。
我们的传统文化,则赋予了蜗牛一种特殊的文化内涵,大概是西方人难以想象的。王实甫《西厢记》的经典唱段“长亭送别”中,张生必须进京赶考,获取功名,崔莺莺感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将爱情置于功名——世俗的成功标准——之上。超越时代的价值排序,让这个女性形象在古典文学中有一种特殊的美丽。再往前推,苏轼也曾写下这样的词句:“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近似于今人所说的人生匆匆,与其“卷”,不如“放飞灵魂”之意。
其实“蜗角”这个典故,最早可追溯至《庄子》:“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联想起人类数千年且至今不断的战争史,古老的东方智慧,在今天依然有警示作用。
蜗牛背着小小的壳行走世界,自带居所,让人颇为羡慕。不过据生物学家介绍,其实蜗牛的壳也造成诸多不便:随时随地都要背着,是影响行动的沉重负担;躲避敌人时,狭窄缝隙之类的“避难所”,带着壳反而躲不进去;碳酸钙质地的壳,随着身体一起长大,需要不断补钙提供“建材”,不但费时,也极为耗能。因此有些蜗牛就慢慢进化成了无壳的蛞蝓,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鼻涕虫”。脱去了壳,又开发出另外一些防身术,蛞蝓行动更加灵活,生存能力反而更强了。
蜗牛的壳,也许也类似于我们的家?家固然是温暖的港湾,但也是羁绊与负担,因此鲁迅在《过客》中塑造了一位孤独的黑衣客,他在这世上一无所有,所以才能听从前方声音的召唤,勇往直前。他连一个小女孩给他的裹伤的布片——人间“极少有的好意”——也不要,因为“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曾写下“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文字中充满了家的温情的冰心,竟然也写下过《无家乐》,反思家“安”与“暖”之外的另一面:“蜗牛的身体,和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绵软又怯弱。它需要一个厚厚的壳,常常要没头没脑地钻到里面去,去求安去取暖。这厚厚的壳,便是由父母子女、油瓶盐罐所组织成的那个沉重而复杂的家!结果呢,它求安取暖的时间很短,而背拖着这厚壳,咬牙蠕动的时候居多!”
当我们注目于一幅静物画上的小小蜗牛,或体会人类赋予其的特殊内涵与复杂情感,或惊异于生物学家眼里蜗牛的精细构造和漫长复杂的进化史,我们会感叹:每一只小小的蜗牛,都自成一个宇宙,连接着大大的世界。所以我们应当对每一个微小的生命心怀谦卑和敬畏,其中也包含了如蜗牛一般渺小的我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