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在风光旖旎的今沈阳浑河北岸富民桥附近,有一个“秦开广场”,立有一尊高达数米的秦开塑像,他是学界认定的“沈阳城市之父”。秦开提示后人:沈阳2300年的城市史,是从战国燕,开启的。今日辽宁,曾是燕国的大后方,燕王喜与派荆轲刺秦的太子丹,曾在辽阳进行了燕王朝最后五年的殊死抗争……这是辽土大地不该忘却的光阴记忆。
读司马迁的《史记》,以今日辽宁与冀北为疆域根基的古燕国难免给人留下这样的恶劣印象:文化不昌、经济贫弱、内乱迭起,外战熊包,实乃七雄之中的“打狼”之辈。但当我们随考古学家走入燕下都,走近历史真相,却惊讶发现:《史记》的记载存在大量漏洞,后世对燕国的不堪描述,竟与事实大相径庭!
燕国“贫弱”, 一个误载的“千年谎言”
似乎不该怪太史公如此低评,与其他六国比,除了“秦开却胡,拓地千里”之役及尚可一提外,燕国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耀眼业绩。乐毅伐齐起初攻势如潮,轰轰烈烈,待昏庸的燕惠王一登基,便虎头蛇尾,功败垂成。
燕王哙梦想当“尧舜之君”,却被奸诈手下欺蒙,竟把王位无厘头地“禅让”给国相子之,以致王子被杀,政局动荡,无数人于内讧中身首异处,惨祸横祸。
除了燕昭王,绝大多数燕王的政绩乏善可陈,对外战争更是一塌糊涂。
往北,打不过山戎,若非齐桓公相救,险被灭国;往南,挡不住齐国,燕将乐毅虽夺齐国七十余城,终被田单“火牛阵”所破,前功尽弃;往西,对付不了赵国,本想趁赵国长平之战精锐尽失之机,落井下石占点便宜,哪想到40万倾国之兵,竟被区区几万赵卒打得丢盔弃甲,主将被杀,割地五城,为天下笑!
为避灭国之祸,燕王喜与太子丹竟祭出走极端的劣计,刺秦不成,死期提速,那位被捧成“大燕少侠”的秦舞阳,关键时刻吓得魂不附体,出尽洋相,坏了荆轲大事。燕国的脸,被拙劣的刺秦败招与名不副实的秦舞阳,简直丢尽了。有趣的是,活得这般窝囊的燕国,在考古学家眼中,却是“另外一副样子”。
严谨的学者告诉我们:燕国不是蕞尔小国,而是战国七雄中仅次于秦、楚的“第三大国”;大燕国都(燕下都),不是无名偏邦,而是方圆40里的战国“第一王都”;燕国的经济绝非弱不禁风,看看河北博物院中陈列的燕国陶器、兵器、铁器、金器、青铜器,琳琅满目,五光十色,充盈得令人结舌,精美得几近炫目。
仅拿再普通不过的“瓦当”来说,燕下都遗址出土了数以万计的建筑瓦当,如脊瓦、板瓦、筒瓦等。燕国瓦当体型较大,脊瓦长达121厘米,板瓦最宽51厘米,筒瓦最宽35厘米;燕国瓦当纹饰精美,有饕餮纹、山云纹、双螭纹、双鸟纹、双龙纹、双鹿纹等,各具特色,其中饕餮纹瓦当最多,为燕国独有,连插于脊瓦孔中,用于固定脊瓦的呈方锥体的瓦钉,都有小孩的半个胳膊粗;燕下都使用的筒瓦、板瓦的纹路、规格,堪与秦始皇行宫瓦当比肩,如黼黻纹板瓦,连馆藏丰富的西安历史博物馆都没有。
发掘燕下都遗址的专家们提示世人:两千年前的古燕国,政治地位很高,它是分治半个周朝的周召公的封地。在燕人眼里,秦国是荒远的,楚国是野蛮的,赵魏韩的先祖见到召公是要“磕头”的,齐国人不过是“暴发户”。
需要指出的是,较之一门心思抢权捞钱,崇尚“霸道”的众诸侯,燕国施的是“仁政”,兴的是“王道”。周召公“棠下问事”,乃古今美谈,他留下这样一句传世名言:“不劳一身,而劳百姓,不是仁政。”
需要强调的是,燕国国君的级别不是燕侯、燕公或燕王,而是“燕帝”、“燕天子”!他们行周礼,用“九鼎八簋二十六豆”,那是帝王的身价,是天子的标配。
战国末年,群雄并起,周天子名存实亡,其它六国称王,是“僭越”;而对根正苗红的燕国而言,不要说称王,就是称帝,也是常态“接班”,名正言顺,堂堂正正。
古燕国金银器里存储的
光阴信息
地处河北保定易县的燕下都遗址辛庄头30号墓出土了百余件金银制品,如铁剑金饰件、嵌绿松石雄羊头金饰件、鹰首形金饰件、牛马纹金饰件、嵌绿松石骆驼纹级金牌饰(绿松石点嵌为骆驼眼)、虎噬鹿纹金饰件、神兽噬马纹金牌饰、熊首形金饰件、透雕卷云纹金箔片、伞盖形金饰件、嵌绿松石(耳坠)金耳环、金镶玉饰件、神兽噬马纹银牌饰、胡人头像金饰件等。这些华丽的金银制品大部分雕饰牛、马、羊、骆驼、鹿、熊和怪兽等图案,形神兼备、熠熠生辉。古燕金银器雕工之精美,令人惊叹,虽然尚不及后世唐辽金器的富丽堂皇,却也风格独树,不失风采,并展现出一个商贸繁荣、经济发达的大燕图景。
从这些距今两千多年的金银器可知,大燕王廷弥漫浓浓“草原风”。河北燕人对骑马驱羊、弯弓射雕的塞外少数民族一点都不陌生,不少人可能早就“胡化”了。
在燕人金器图案中,时见“虎噬鹿”、“神兽噬马”等纹饰,这是典型的草原风格。当年与燕国疆域毗邻的、由塞外白狄人所建的中山国便造有大量无比精美的“虎噬鹿羊马”等错金银御用铜器,此后,北魏拓跋鲜卑人的遗物中,也有不少“虎噬鹿”金银铜牌饰。古燕国灭亡数百年后,起家辽西的慕容鲜卑,建国也称“燕”,从某种角度讲,可视为对汉胡杂糅的燕文化的精神追随、理念认同。
古燕国传世的金银器暗示后人:那时的燕赵大地,麋鹿成群、虎豹出没、牛马遍野、鹰击长空,而且,那时无论家养还是野生的羊,多为羊角盘曲、身材高大、不善爬山、出没丘陵地带的盘羊,这与燕国所处的丘陵与平原相接的华北地貌,特征吻合。
古燕人的金银器还屡屡呈现出“熊”的样貌。据史料记载,华夏先祖黄帝源自“有熊氏”,黄帝族就是燕山一带人,他打败蚩尤、缔造华夏的“涿鹿之战”就爆发在燕山脚下的河北张家口。
另外,塞外游牧民族或染胡风的北方汉族,无论男女,对金银器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迷恋,至今,不少北方女人仍爱穿金戴银,女人对华贵金银饰品天然向往,由古燕金银器传递的光阴信息,人们不免推测:这或许是世代习俗承传,千年民风使然。
燕军武备
堪称战国一流
古燕国祚800余年,历43王,在兼并侵吞成风的春秋战国时代,没有强大的武备,没有亮剑精神,是很难在弱肉强食的“诸侯丛林”中存活数百年,并顽强成长为战国七雄中的“第三大国”的。
乐毅伐齐、秦开却胡,靠的是硬邦邦的实力,瞧瞧燕军精良的武器装备,便一目了然。燕下都遗址出土的燕军将士的铁胄(作战时所戴的头盔),居然是用89块铁片编缀而成的,其内侧用针线细细密缝,除眼、鼻、口外,几乎将整个头部用铁片包裹起来,防御的密不透风,用料之费、做工之精,令人叹服。不妨设想,当年的燕军,是一支令对手何其生畏的“铁甲军”!
这种防御性超强的铁胄,后世失传,估计除了工艺过于繁复外,制造的高昂成本也是令交战国难以承受的,说明燕国很富裕,燕国不差钱。
再看燕军的兵器,千年出土的青铜剑,依旧锋锐逼人,寒光凛凛!一根戈,戈头,由执者的官职高低和职掌范围的不同,分为“锯”、“鍨”(kuí,古同“戣”,古代戟一类的兵器)、鉘(fú);戈尾,学名铁镦(duì,矛戟柄末的平底金属套),用于增强戈的握力与稳定性。其中,“锯”与“鉘”为曲刃,“鍨”是直刃。说到另一种燕军的常用武器,铁矛,矛头分若干种:尖细锐角的、粗头钝角的、两面铲状的。
燕军的武器品种丰富,不仅用国产武器,还有选择地使用、仿制别国的武器,做到兼容并包。在燕国武库中,不乏山戎、东胡人惯用的手柄雕刻动物图案的青铜短剑。
1965年,在燕下都武阳台附近发掘了一个丛葬坑,墓中出土文物1480件,其中铁制兵器,如剑、矛、戟以及铁盔、铁甲散片占绝大多数。经过对其中剑、矛、戟等7种9件兵器的分析,其中6件为纯铁或钢制品,3件为经过柔化处理或未经处理的生铁制品。这说明,在战国晚期,古燕国就能制造高碳钢,并懂得了淬火技术了。燕下都淬火钢剑的发现,比《汉书》记载的王褒上汉宣帝书中的“清火淬其锋”的时间,提早了两个世纪!
尽管在《史记》里,燕军形象糟糕,被贬得似一触即溃,不堪一击,但当年拥有如此大批量的“高精端武器”,一般情况下,燕军的战绩不会太差。在燕下都城南2.5公里外,并排着14座人头墩,而今已先后发掘5座,均为人头丛葬坑,每个坑内约有2000颗人头骨,死者均为二、三十岁的青壮年,有的头骨上嵌入箭头,有的头骨有严重的砍杀痕迹,一些学者认为这是公元前284年乐毅伐齐带回的齐军首级。
虽然司马迁笔下的燕军战斗力差得爆表,但它却是除秦国外的战国六强中,倒数第二个灭亡的。荆轲刺秦激怒嬴政后,退守辽东的燕军居然硬扛了秦军虎狼之师达五年之久,显然,燕军绝不是一群“菜鸟”。
燕下都实乃
“战国第一都”
燕下都,是春秋战国时代燕国中后期的都城,它的本名叫“武阳城”。“下都”之谓,是比照燕国之前的两座都城(今北京房山区琉璃河镇的燕代古城与今北京西城区的地下燕代古城址),那两座先前的都城被后人不太规范地称为“中都”与“上都”,武阳城按建造的时间顺序,自然以“下都”相称。
燕下都遗址,位于今河北省保定市易县高陌乡,东西长8公里,南北长4一6公里,周长40余里(也有说法称是40公里),是战国时代面积最大的诸侯都城。千余年后,辽圣宗在今内蒙宁城建“辽中京”,占地宏阔,气压汴京(北宋都城),但大辽不惜血本豪建的草原中京,这引以为荣的30里大城,却不及保守估算的燕下都周长的3/4,若按多少夸张的80里周长计,辽中京的城围,竟连燕下都的一半都不到!
燕下都位于今北易水与中易水间,依山临河,千里沃野,古称“饶富”。燕下都东城的宫殿区在城址东北部,由三组建筑群组成。大型主体建筑武阳台,坐落在宫殿区中心,在燕下都夯土建筑基址中,规模最为宏大,这种建筑形式直至汉代仍很流行。此外,还有张公台、望景台、老姆台等十余座高台遗址。
燕下都的夯土台,高大而且数量多。其中,最高大的“武阳台”宽深110×140米,残高11米;“老姆台”宽深90×110米,残高12米;小型的如“望景台”宽深26×40米……可以想象当年燕下都的雄伟气魄及宫殿建筑的豪华排场。
燕下都遗址的西城墙保存较好,残存3717米,历经两千余年的风霜雨雪,改朝换代,仍残高六七米,城墙基址宽达四十余米,令人叹为观止。
从民国初年起,燕下都陆续出土的文物竟达十万余件!齐侯四器、铜龙等珍贵文物引起了国际轰动,这些文物价值奇高,填补了多项历史空白。1964年到1978年,新中国的考古工作者对燕下都东城墓葬区进行了系统发掘,出土文物3800多件,其中很多文物的精致度令后人瞠目结舌:金器灿烂炫目,青铜器魂丽多姿,瓦当造型巨大不逊始皇陵夔龙纹天子瓦当,地下排水设施与现在管网一模一样……
在老姆台东出土的青铜立凤蟠龙纹铺首(宫门上的装饰品),高74.5厘米,重22公斤,上面刻有龙、凤、蛇等禽兽图案,世所罕见。此铜铺首与同时出土的燕国铜人,被专家定为“国宝”。由此可推测出,当年燕国宫殿规模之宏伟豪阔。
1961年,燕下都遗址被中国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3月,燕下都遗址被评为“中国20世纪100项考古大发现”之一;同年,中国国家文物局又将其列入百项重大遗址保护项目。
燕下都,堪称两千年前的“中华第一都”!这壮丽的“东方王都”,它历史深厚、文明灿烂,而今却委身僻乡,备显寂寥。
燕下都,这座真正的中华王都与其随身以俱的“贵族精神”:燕昭敬士,易水悲歌,早在两千年前的战国时代,便已黯然消落了。自此后,群雄迭起,祸乱丛生,似乎除了王朝的代谢与权力的转换,一切如旧,乃至退步,寂寞“燕下都”!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