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卉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是时代的孩童》一书中写过：“人的生命就在于不断地在自然界和实际生活里进行自我观照。”陈存仁的《银元时代生活史》《抗战时代生活史》记录了大时代背景下的个人生活史。不同于宏大叙事的历史著作，这两本书以“小历史”的姿态，将笔触探入柴米油盐的褶皱里，扎根于街头巷尾的烟火人间。陈存仁以医师之眼观察感受老上海的市井脉搏，陀氏以随笔为刀剖开灵魂的深渊，他们都在完成一场对时代生活的自我观照。

“银元时代的生活，讲起来，真有一番沧桑史。我就依据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往事作为出发点，写成本文。”陈存仁在《银元时代生活史》开篇如是说。作家阿城说，写老上海的书，这一本最好！

历史从未远去，它藏在每个普通人的生存哲学里。陈存仁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既是历史的亲历者，又是冷静的观察者。这位上海滩的名医，左手执听诊器，右手握钢笔，用医学的精准与文学的细腻，将个人记忆编织成时代的经纬。在他笔下，银元兑换的行情波动、抗战时期的物价飞涨，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化作弄堂口的叫卖声、药铺柜台的算盘响，化作烽火岁月中普通人求生存的鲜活故事。

一枚银元有怎样的购买力？陈存仁带着读者穿梭于钱庄、茶楼、戏园之间。在那个银元与铜元并行的年代，普通人对货币价值的敏感堪称生存本能。书中记载，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一枚银元能买20斤大米或8斤猪肉，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随着法币改革，物价开始像脱缰的野马。战争的阴云笼罩下，陈存仁的笔触转向了更为沉重的主题：物价飞涨、物资匮乏、人心惶惶。陈存仁记下1943年物价：大米每石伪币1200元，而巡捕月薪仅80元。1943年的上海，大米价格暴涨千倍，百姓甚至靠吃“观音土”充饥。

“沦陷八年，上海始终笼罩着黑暗的魔影。这八年我在上海的生活真是度日如年，一天天地挨下去……但是还有一种积极的看法，就是越是黑暗，曙光也愈接近。中国人有一种蚂蚁经营的精神，即使是难民，也会挣扎图存。”最震撼的是平民的抗争智慧：主妇用桐油代替汽油点灯，以咸菜缸掩藏收音机听重庆广播；学生在英文课本下偷传《论持久战》，药铺以“当归”“远志”作抗日暗语；陈存仁本人冒险记录日军暴行，将手稿藏于诊所地板下。这些碎片拼成一部“非官方抗战史”——没有英雄宣言，只有菜篮里的抵抗，药方上的坚守。

历史不仅存在于档案馆的故纸堆里，更存在于每个普通人的生命体验中。陈存仁的笔如老式相机，对准了被宏大叙事遗忘的角落。他写小职员将婚戒熔铸银元买米，老裁缝用银角子给孙女压岁。陈存仁不仅是名医，更是《康健报》创办人、中医药典主编，他将中医存废的抗争写入历史。身为中医，陈存仁的药箱打开的不仅是市井百态的钥匙，还有中医免费为穷人看病的义举。他诊所地板下藏的手稿比枪炮更令侵略者恐惧。

陈存仁的史观精髓，在于用细节琐忆解构宏大叙事。他说，“史家写将军勋章，我写主妇数米粒煮粥的手抖了几抖。”时代的自我观照，是生活日常里藏着的历史铭文，生活本身已成为最坚韧的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