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纠结和抉择

——端午重读《远游》
辽宁日报 2025年06月03日

顾农

《远游》是屈原的重要作品,写他政治事业失败以后内心十分痛苦,希望远游天国,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诗的开头说自己下决心离开这可怕的现实世界而神游天上: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讬乘而上浮?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

在天国,诗人与赤松子、傅说、韩终、王乔等神仙相往还,非常高兴,但他仍不免心神不定,最后他结束了这次远行,另选一个完全无为的哲理性世界来安身立命: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看来屈原对神仙世界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真正关心的还是他的祖国。不过这一点在诗里没有说得很分明,《远游》中段有些字句很容易令人想起《离骚》的结尾,但内涵很不同,在这里他结束远游放弃神仙返回只是他寻找归宿途中的一个片段: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自乐。涉青云以汎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汜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据原文可知诗人告别天上的神仙以后是另寻泰初无为之境来安顿自己,这其实还是一种空想。后来到《离骚》里屈原才明确地说只有在楚国实现“美政”的理想才是他念念不忘的根本心事,于是就不谈什么虚幻的泰初之境了。写《远游》的时候屈原尚未完全打定主意,他有一个不断求索前进的过程,从神仙到泰初都是屈原的中间过程,回到现实才是他最后的归宿。所以如果只选取一篇诗作为屈原的代表作,那当然是《离骚》而不是《远游》——有一些现当代学者甚至干脆认为《远游》并不是屈原的作品。否认《远游》乃屈原的作品毫无坚实的依据。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境遇,就希望在想象的世界中获得,一度这样想过是很自然很可以理解的事情。古人迷信,相信有美好的神仙世界,于是希望到那里去游历一番并在作品中展开想象,或者只是借神仙世界来曲折地抒情达意,这就是所谓“游仙诗”,《远游》正可以说是现有最早的一首游仙诗。

中国古人神仙观念的来源比较复杂,一是“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又推演为叙说,而于所叙说之神,又从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神话与传说》)古代又有一批自称能沟通人、神的专家,他们是那时的神职人员,总称为 “巫”,有男有女,水平高低不等,最高级的可以充当国师。在屈原本人以及同他有关的作品中出现过若干这样的专家,如灵氛、巫咸(见《离骚》)、太卜詹尹(见《卜居》)等等。当时这样的巫师各地皆有,楚国尤盛,因为这里文明进步的程度较之中原略为滞后。屈原也佩服这种巫术专家,注意向他们请教,但又并不完全相信他们。像许多高级知识分子一样,屈原具有较强的理性思考,多有怀疑的精神。

当时的神仙观念还有一个比较具体的来源,这就是北方燕、齐两国鉴于海上的见闻而产生的遐想,那里的人们相信海上有三神山,有不死之药,后来迷信方术的秦始皇、汉武帝都曾经安排队伍前去搜寻。屈原出使过齐国,熟知海外神山以及种种神话,对于在中原流行的各路仙人也都了解,在《远游》中提到过一些,如王子乔、赤松子等等。屈原提到的韩终原是齐国的方士,“为王采药,王不肯服,终自服之,遂得仙也。” 这些中原神仙后来在刘向的专著《列仙传》中每有介绍。楚国盛产的巫与中原文化中的仙,屈原在诗中兼收并蓄,遂成大观。

在《庄子》中也说起神仙,如藐姑射山的神人(《逍遥游》)、“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至人”(《齐物论》),原来也许只是庄子的寓言,但后来也成了神仙世界中的人物。老子《道德经》富于哲理性,他大讲 “无为而无不为”,讲古老的理想世界的“泰初”,这一方面的思想材料,更能得到屈原的青睐。

只要是同污浊的现实社会对立的地方,屈原都打算去游历一番,在那里安身立命。作为一位在当下政治生活中屡次碰钉子遭受诬陷的高官,他有这样的奇思妙想是可以理解的,同《离骚》也正可以对观参照,互为补充。

《远游》中有些字句与《离骚》相同或相近,这一点曾经被作为《远游》非屈原作的根据,其实屈原诗中的字句前后略有重复的地方,是并不奇怪的,我们应当更多地看到其间思想的发展变迁。刘向、班固、王逸这些最早研究屈原的汉代专家一致指出《远游》是屈原的作品,而有些现当代学者在两千年后忽然否认此事,未免疑古过甚,没有坚实的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