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谁寄锦书来

辽宁日报 2025年06月03日

李海卉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慢》是作家、画家木心在旅途中所创作的一首现代诗,发表于2009年木心诗歌集《云雀叫了一整天》中。近日,翻阅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部书信集《他们给我写过信》《陈翰笙书信集》,感受到了这种旧日情怀的珍贵。泛黄信笺上,张充和的簪花小楷与陈翰笙的挺拔笔迹相对而立,一为文人雅士的墨戏清谈,一为革命学者的铮铮风骨,共同拼贴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风采。当指尖抚过这些纸页,触碰的不仅是墨痕,更是一个时代的心跳与体温。

张昌华珍藏了两千余封书信,每位执笔者的性情在纸端自然流淌,毫无遮掩:张充和辨伪胡适手迹时,笔锋犀利如刀:“胡适虽不是书家,但自有他潇洒风格。作伪者隔纸描出,笔笔迟滞,笔无轻重,处处怕错的心理,活现纸上。”寥寥数语,艺术鉴赏家的眼力凛然可见。更动人的是她将胡适丢弃的诗稿残篇赠予张昌华时附的跋语:“这残篇是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九日适之先生在我家中写的,因墨污所以丢在废纸篓中……今赐赠昌华,聊胜于伪。”文人间的情谊与幽默尽在其中。

陈翰笙的书信则彰显革命学者的铮铮风骨。82岁接手《外国历史小丛书》主编时,他近乎失明却坚持审阅296部书稿。

钱锺书、杨绛夫妇的贺年卡则是另一种风景:湖蓝卡纸潜印鱼鳞暗纹,仅书“新禧 钱锺书杨绛同贺”九字。张昌华揭秘道:“字是钱先生所写,受者名由杨绛填写”。百岁杨绛致信时更显顽皮:“你写的字真美,我会当墨宝珍藏。你寄的花笺,我就贪污了,行吧?反正我已年逾百岁,老面皮了!” 这份童真般的直率,恰是书信方能留存的鲜活表情。

书信的私密性让学者卸下铠甲。张允和给张昌华的信末打趣:“不打你,你是张家的好孩子,奶奶舍不得打你”,长辈的慈爱跃然纸上。艺术家吕恩坚持要张昌华改称大姐:“你素称我为大姐,为什么要叫我先生?就叫我一声大姐吧!”这种亲昵的嗔怪在正式文稿中很难觅得。陈翰笙晚年致友人函中,那些关于青光眼、白内障的调侃:“我现在是‘一清二白’,多么光彩呀!”以及“我像一部汽车,发动机是好的,虽然两个车灯不亮了”的幽默自嘲,让这位跨越三个世纪的革命学者,在褪去历史光环后显露出可爱本真。这些信纸像时间的棱镜,把大人物折射成有温度、会疼会笑的真人。张昌华先生说得妙:“收藏书信是收藏故事,更是收藏故事里活生生的人。”

《陈翰笙书信集》中那些附有原件影印的书信,让我们目睹了物质性笔迹的消亡危机,电子邮件中的字体,永远不会有这般生命质感。聂华苓在信中对张昌华坦白:“她近九十了,不能开车到镇上寄信,改用电邮”。张昌华自嘲为“时代落伍者”,却发明了独特的抵抗方式——在纸上写信,手机翻拍后电邮发送,谓之“土洋结合”。这些纸页不仅是怀旧的容器,更是对抗历史失忆的堡垒。

“见字如晤”四字,道尽书信的魂魄所在。百岁老人陈翰笙的书信穿越80年风雨抵达我们手中,纸页上的钢笔字迹仍带着书写时的力度。这些信纸承载的不仅是个体记忆,更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图谱。那些花笺上的墨痕、八行笺上的叮嘱,依然安静地证明:有些温度,只有笔尖能够传递;有些永恒,唯有慢才能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