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文

我非常钟情于北方的四季分明，对这样的气候甚至心存感激。春天的温暖，夏天的炎热，秋天的凉爽，冬天的寒冷，四季轮回，春种秋收，该热的时候热得喘不过气来，该冷的时候冷得浑身直打战。四季的变换，让人经受着各种体验，也让人得到各种磨砺。在这样的体验和磨砺中，人们拓展着生存的空间，享受着生活的美好，创造着生命的价值。

东北的大地，与南方最明显的不同，就是冬天变成一个冰雪的世界。在冰雪的世界里，我吸入可以将流水锻铸成刀锋的凛冽，用胸膛加热成热气腾腾然后喷薄而出，让胡须、睫毛和头发都变成晶莹的树挂，再双脚踩着“咯吱咯吱”的节奏，行走成血液和筋骨都凝结着冰雪气息的北方汉子，腰杆像冰一样坚挺，性情像雪一样飞扬。

寒冬时节，最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就是宅屋里的热炕头。我喜欢站在炕沿边，伸手触摸那铺着炕席的热炕头，总觉得有一股暖流顺着胳臂悄然涌入我的全身，让舒心惬意顿时成为知觉的统领。有时，我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感觉，想像奶奶那样盘腿坐着，像奶奶那样侧身躺着，与热炕头有个更加亲近的接触。奶奶在热炕头坐着和躺着的姿势，我咋看都是一种享受。

东北的山村里，哪家的宅屋里有一铺炕热着，就会有一家人被温暖着；一家人被一铺炕温暖着，宅屋里就会充满欢声笑语；有了欢声笑语的声息，就会有一个六畜兴旺生机勃勃的院落；一个院落六畜兴旺充满生机，就会让山村里的人羡慕并得到尊重；这样的院落，宅屋里的一铺炕就会越来越热，一铺炕的热炕头也会越来越热。我因此断定，如果炕头凉了，一铺炕也会跟着凉，一家人的心也会跟着凉。凉着凉着，屋子里就失去了家的气息。

我常常觉得，山村里所有的事情，都与一铺炕有关，都是炕头的温度决定的。炕头热，一铺炕才热。哪家的主人，都会把一铺炕的热度看得很重，都会把炕头的热度看得很重。山村里有一句世世代代流传着的俗语，叫作“几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句俗语，分明是在告诫山村里的男人，土地、耕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幸福人家的组成要素，哪家的男人要想做个真正的男人，都不能缺少这些要素。山村里的男人，都很珍惜男人的身份，都会拿一铺炕上心，都会拿热炕头上心。

每年的夏伏季节，山村里的男人都会行动起来扒旧炕盘新炕，山村人管这种劳动叫“盘炕”。盘炕就是对炕墙、炕洞、棚板、炕面、烟囱等设施进行一次更新，让整铺炕变得更“好烧”，让整铺炕能从炕头热到炕梢。盘炕的主要材料是泥坯和板石。泥坯像红砖一样的形状，比红砖要大一些。山村人管用坯模子制作泥坯过程叫“脱坯”。脱坯的工序比较简单，但属于高强度的体力活。泥坯的好坏，在于泥土的黏度和掺加草秸的柔软度。泥坯自然晒干后，就可以当红砖来使用。板石是山村的自然特产，用来做炕面的搪板，比泥坯的厚度稍薄一些。板石不宜太厚，太厚炕不易被烧热；板石也不宜太薄，太薄炕虽然热得快，但存不住热量，自然凉得也快。

山村里有很多掌握盘炕技术的匠人，人们称他们为“泥瓦匠”。这些泥瓦匠，专门能够整治“冬天好烧夏天不好烧”“有风好烧没风不好烧”“炕头热炕梢不热”“前半夜热后半夜不热”这些盘炕技术上的疑难杂症。山村里哪家盘炕，都少不了这些匠人的指导。如果盘炕时没解决好技术问题，锅灶烧火时就会“倒烟”，柴火就烧不起来，不仅让烧火做饭的人吃苦头，炕头烧不热，整铺炕更烧不热。

其实，一铺炕就是山村人家的温暖之源。山村人会采取各种办法，让寒冬时节的一铺炕热起来，而且从炕头一直热到炕梢，从前半夜一直热到后半夜。山村人烧火做饭，既是为了把饭菜做好，更是为了把炕烧热，让一家人得到温暖。保持炕的热度，还要采取一定的辅助办法。每天晚饭后，我的母亲会在锅灶里添加一些杏核皮之类的硬木质物料，然后将锅灶口用石板挡上，锅里再添上足够的压锅水，这样，锅灶里的硬质物料会慢慢燃烧，宅屋里的一铺炕就持续热到天亮。

有一铺热炕，还需铺上一领白净净的炕席，美观实用。炕席是用席篾编成的，山村人几乎家家的炕席都是自己编的。编炕席比较复杂的工序是事先准备规格一致的席篾。选取粗细均匀的秫秸，然后扒去叶子并刮净，再将秫秸均匀破成三瓣刮净秫秸瓤，一条一条的席篾才算做好。准备编一领炕席的席篾，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而编一领炕席，只需一两天就能完成。我的母亲就是一个编炕席的快手，我很早就学会了给母亲打下手。铺上花纹别致的新炕席，整个屋子都明亮起来。有了新鲜感，热炕头更增添了新的热度。

我家的热炕头，常常会被父亲和母亲赋予一种特殊的意义。家里来了女客人，母亲就连忙招呼着“快坐炕头，炕头热乎”，有时还连拉带扯，直到客人坐在炕头为止。如果来了男客人，让客坐炕头的话就由父亲来说。如果留客人吃饭，饭桌炕头的一边总是让客人坐。父亲、母亲陪客人吃饭时，总是唠一些让彼此高兴的嗑。起初有些嗑我听不懂，后来渐渐地都懂了，不仅也能唠这些嗑，还能唠得更圆全。

东北的山村里，每一铺炕都住着亲热的一家人，都有一个风景别样的热炕头。那风景别让的热炕头，承载着别样的亲情、别样的孝敬和别样的尊重，暖身，更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