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交流的温度

辽宁日报 2025年04月11日

李海卉

书札是文学的私语,也是历史的侧影。早在《昭明文选》中,书札就作为独立的文体被收录,司马迁《报任安书》、曹丕《与吴质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皆因文辞与思想并美而传世。书札这一文体,看似是私人之间的笔墨往来,却在时光淘洗中书写着文明的肌理。近日,翻阅《钱钟书杨绛亲友书札》《吴宓师友书札》,两书同出于著名教育家吴宓的女儿、现已96岁高龄的吴学昭之手,皆以书札为载体,捕捉一代学人精神史中有温度的细节。

作为未经刻意修饰的私人写作,书札保留着时代的原始细节。《钱钟书杨绛亲友书札》收录了钱氏夫妇与90余位亲友的通信,其中与老舍、冰心、夏鼐、柯灵、宋琪、黄裳、华君武等人的往来书信尤显珍贵。《吴宓师友书札》则围绕吴宓的交游网络,收录了他与多位近现代学人的通信,其中包含与梁启超、陈寅恪、沈从文、朱光潜、钱基博等学界巨擘的往来书信,字里行间展现出学人间的思想共鸣与生活轨迹。

比起回忆录,书札的即时性让历史人物更真实可触。钱钟书在公开著述中尽显渊博与幽默,而在致友人信中却时有“近作小诗,录呈博笑”的谦抑;吴宓在日记中多有情感纠葛的剖白,书信里还见其对学术传承的拳拳之心。这种私人书写与公开著述的互文,让历史人物摆脱了符号化标签,成为有血有肉的个体。

书札的文学性源于其“不刻意为文”的特质。钱钟书信中常现妙喻,如致周节之信:“弟如好影戏(电影)者,虽明知其为假,仍为情节所动”,以观影喻读书,贴切而生动;杨绛致费孝通信,寥寥数语“后来我还和费太太通信,现在都断了”,暗含人事变迁的淡淡感慨,留白处见韵味。这种生活化的语言,比之文学创作的精雕细琢,更显天然之美。

沈从文在1940年写给吴宓的信中直言讨论爱情与友谊,并提出男女在不同年龄对待情感的态度会截然不同,这种私人化的表达,让书札成为人性的镜子。吴宓的往来书札以坦诚见长,读者在字里行间遇见的,不是某个学科的权威,而是一个活泼生动的灵魂。正如吴宓所言:“书信之可贵,在其片言只语中,反有足以窥见性情之处。”

吴学昭整理的这两部书札集,延续了“还原书写现场”这一传统。她不是简单的辑录,更在于考证信中人物、事件,为读者提供解读坐标。《吴宓师友书札》中,每封信后附注释,说明写作背景、涉及人物,甚至考证信中提及的著作版本,这种学术性整理让书札从私人藏品升华为公共知识资源。《钱钟书杨绛亲友书札》中,钱钟书修改诗句的手迹照片,既见文人推敲之功,也让读者感受到笔墨交流的温度。这种“可见之迹”,有着数字化时代电子信息难以复制的审美体验。

书札的魅力,在于它既是严谨的史料,又是生动的文学;既是学术的注脚,又是人性的独白。它让我们看见,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之外,还有无数具体的人,用笔墨记录着自己的思考与挣扎、坚守与困惑。这些文字穿越时空,成为今天我们与过去对话的桥梁。

当我们翻开书页,触摸那些带着体温的文字,便是在完成一场跨越岁月的精神重逢。这或许就是书札的价值:它让历史不再是冰冷的年表,而是无数个“人”的故事,在纸页间无比鲜活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