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权
我一直笃定自己对那道城墙——九门口水上长城了如指掌,经常向旁人讲述此处的旖旎风光与厚重历史,甚至纠正导游讲解中出现的差错。然而,又一次深入做了功课后,却少了轻言熟悉的底气。
当我再度伫立在九江河畔,仰望那座城桥,九门依旧洞开,厚重的桥墩与城墙更显斑驳,像面对一位历经无数风霜洗礼、看惯了刀光剑影的老将军。相较之下,我只是曾经仗着博闻强记便四处炫耀的酸秀才,此刻已没了卖弄的勇气,唯有垂头低眉,暗自反思。就在低下头的刹那,仿佛触碰到了隐藏在岁月里的那些被误读的历史痕迹。
恰似当下,面对眼前这近乎南北纵贯的城墙,我努力抵抗着大脑中枢传递而来的方向感,强行纠正着“面南背北端坐于此”的错觉。燕山余脉在此处裂开一道峡口,明朝戍边将士将城垣垂直河流修筑而成。只是这条河恣意奔淌,七扭八拐,向南汇入渤海,我便简单地以为它是从北向南流动。沿河而建的公路,从102国道折转过来后,让我也会以为一路向北到了这里。初春的薄雾弥漫,青灰色的城台宛如搁浅的巨型战舰,九孔水门吞吐着尚未解冻的潺潺溪流,仿佛将几百年前的烽火硝烟,缓缓喘息成今日游人的喃喃絮语。这般朦胧中的长城,着实营造出别具一格的心境。
我开始细致入微地观察,那些以往被忽略的细节,这倒让我涌现陌生感的九门口长城,愈加真切地展现出独特的风采。登上水门,上面平整宽敞,整体呈“非”字形铺展开来。向上游伸出八个角,向下游伸出七个角(靠南面的第一个桥墩并非梭形)。为何没有建成对称形状?这个问题,无人给出答案。我顺口编出“七下八上”暗合辽西主汛期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的说法,同行之人纷纷点头赞同,于是,我们就这样“改写”了所谓的“历史”。站在垛口向前看是宽阔的水面与景区大门,再远处便是附近人家错落有致的平房。据说这个屯子也有着几百年的历史。朝河水上游方向望去,是一片果树地,后面有一座墩台,据说是当时的点将台,视力绝佳之人,能瞧见台上有一棵松树。斜向西南的城墙盘踞在山坡之上,哨楼、战台一应俱全,与北京八达岭的长城有几分相似。水门之上,还有两处围城的入口,围城的主要功能本是形成立体交叉火力,用以打击靠近攻城的兵卒,也有人将其称作水牢,说是用来关押战俘的。
沿着城墙向南攀登,一路抬步上行,在古老的青砖上留下浅浅的足迹。城墙一侧是附近村民的果园,另一侧是杂木林。感兴趣且体力充沛的游客可以爬上战台,登高望远。在晴朗的日子向南眺望,能看见大海和正在崛起的东戴河新城的高楼;向北望去,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苍山莽莽。明长城修建之初,旨在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九门口长城隶属蓟镇长城,垛口设置在东侧,起到重要的防御作用。后来修筑了辽东镇长城,将辽宁大部分区域纳入长城内侧。
站在高处回望水门的走向,长城在此处弯曲成一个大的“凹”字形。考证得知原来旧长城是顺直修过去的,由于此处河道较为狭窄,当时设有六道水门,加上城中的关门以及东、西两门等共计九处,故而得名九门水口,后来被冲毁了。到明万历年间重修时,位置向河的下游迁移了百余米,即今天所在位置,修建了八墩九孔城桥。所以顺着长城下行返回,再次经过水门后,需向左手方向折转一次,方能看见那处与旧长城连接的断面。在折转处设有向下的台阶,底部设计了一个假想的通往城堡的门,门是锁着的。从台阶再上到平台,才能看到连接着的旧城堡。城堡所在之地属于河北省,是九门口原本的关城,尚未修复,如今已形成一个小的村屯,有一条公路穿长城和村屯而过。我们看见有一家人竟在旧城堡的墙体上开辟出一小片菜地,他们是不是戍边军士的后人,我没去考证。
走下城墙,我与同行的人海阔天空地聊着这里的关联。有人说北京附近有一段长城淹没在水下,而水上长城此处应是独一份。其实在附近的永安堡,也曾经有一座水上九门,位于金牛洞石河一带。据当地上了年纪的老人讲,河床上原本有一座水关,设有九道水门,早年被洪水冲毁,如今遗迹已不可寻。今天的九门口因“城在水上走,水在城下流”的唯一性成为东北首家世界文化遗产挂牌地。翻看历史,九门口在明朝时更加亮丽光鲜,充分彰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优势,从“口”晋升为“关”,还荣获御赐的“京东首关”称号。而在热兵器时代,这里转型成为坚守底线的象征,烙印下“长城抗战”的缩影;也是一条更为便捷的通道,1945年的秋晨,八路军小分队沿着水门悄然潜行,布鞋沾满了九江河边的晨露。而此刻,我渐渐消解了对九门口长城的陌生感,轻轻叩击着那些略显残缺的影壁墙,仿佛与历史深处传来的回响,在暮色中进行着一场轻柔的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