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入小村深处

辽宁日报 2025年03月20日

刘江埘

“夏日的某个傍晚,我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村子。”卡夫卡的句子总浮上我心头。那年清明前,我在国道旁搭错车,稀里糊涂地被撂在北镇附近。我索性往深处走走。山坳里飘着青灰色炊烟,土路结了冰,又化了冻,鞋底沾上了褐色的泥。

村口歪着棵老柳树。枝条刚抽芽,远看像笼着绿雾。树下蹲着两个老汉,烟袋锅在石板上磕得梆梆响。见我举起相机,他们往柳树后头缩了缩,烟杆却直直指向我身后。我回头望,发现他们给我指的是一座青砖土地庙,褪色红布条在风里打转。

石板路被雪水泡得发亮。也不知谁家院子里立着的酸菜缸,冻裂的缝里淌出琥珀色汁水。穿花棉坎肩的妇人探出头,手里攥着冒热气的铝瓢,屋檐上融化的冰水正巧落进瓢里。她愣住,我也愣住,像是我这个外乡人要讨这瓢水喝。

在村子深处,发现一家小卖店,窗框上还钉着塑料布,像鼓风机嗡嗡响。货架最上层摆着落灰的搪瓷脸盆,中间堆着袋装油盐酱醋,最底下纸箱里躺着苹果和一箱箱酒。老板娘问我:“买烟?”我指指柜面上的北镇葡萄汁,她热情地向我推荐:“这是我们这的山野葡萄酿的,好喝,还对身体好呢。”我买了两瓶,也算没白走一遭儿。

村西头有座玉米楼子。金黄的棒子垛到二楼,竹篾帘子漏下细碎的光。戴蓝布套袖的老头坐在阴影里搓草绳,麻线穿过豁了口的陶碗,碗底汪着半碗水。他脚边蜷着黄狗,耳朵突然支棱起来——山道上传来突突声,三轮车驮着煤气罐爬坡,车斗里滚出棵白菜。

我来到了一个饭馆门前,灶台直接支在当院。老板娘用火钳捅开炉子,铁鏊子上瞬间腾起白烟。我点了当地有名的干豆腐尝尝。干豆腐薄得透亮,抹了酱卷大葱,叠成四方块端上来。邻桌老爷子拿筷子点点我的碟子:“得就高粱米水饭。”他缺了颗门牙,笑起来像土地庙的红布条在漏风。

院子里井台边的冰泛着油光。穿胶靴的男孩用铁钩子伸里面捞冰,碎冰碴甩到对面土墙上。正这当口,一个穿灰中山装的人走进饭馆,老板娘喊他会计。他从内袋掏出来一个蓝布面账本,边角卷得像白菜帮子。他看见我说:“城里来的?尝尝俺们梨干。”他指指玻璃罐里黑褐色的果肉,说是秋白梨切片晒的,嚼着柴,后劲反酸。于是一张桌子边吃边聊起来。我说我要找车回镇上,他爽快地说:“等吃完饭,我让二小子开蹦蹦车送你。”

暮色漫过山梁时,我站在村口等车。白天见过的黄狗蹲在道边,突然支起前腿——山道尽头亮起车灯,蹦蹦车的马达声惊飞了柳树上的麻雀。我坐上车,玉米须子还粘在裤脚,怎么也拍不掉。车拐过山弯时,我摸到了衣兜里的梨干。

暮色中的土地庙只剩个模糊轮廓,红布条早融进深蓝的天里。卡夫卡日记《村子里的诱惑》中的句子突然又蹦出来——“一切都让我觉得那么美好”。那些我们偶然踏入的村庄,或许都长着相似的脸,只是土地庙的布条换了个方向飘。蹦蹦车猛颠一下,裤脚最后几根玉米须子终于落了。北镇的风卷着碎梨干,和马达声一起散进初春的夜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