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陶然
立春后的辽东半岛,风里仍卷着碎银般的冰碴儿。自丹东驱车北行,天空愈见澄澈,蓝得近乎透明,像被冰刀刮去所有云絮。车过五龙背镇,柏油路渐次爬上冻土坡,行至凤城,见山坳间有白雾蒸腾,恍若王维笔下“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的意境,只是这雪原是地心涌出的热泉,在零下十三摄氏度的寒气中蜿蜒成河。
温泉乡到了。简单地收拾妥当后,便急急地奔向烟雾缭绕的室外温泉池子。褪了棉袍踩进池子,冰火两重天的滋味直冲天灵盖。脖颈以上是刀子风,锁骨以下却泡在绵软的热浆里,仿佛有人往冰镇烈酒中投了块烧红的铁。空气里有淡淡的硫黄味,像是谁把煮鸡蛋剥了壳扔在风里。池底铺着浑圆的鹅卵石,脚底板刚触到烫人的石面,远处林梢忽地甩来一记响鞭似的风声,惊得人又缩回水中。
水雾漫过青砖矮墙,把对面老松的枝丫洇润成毛边剪纸。枝头冰溜子簌簌落进池中,未及沉底便化掉了,在碧水里留下转瞬即逝的纹路。远处结冰的枝条在风中铮铮作响,近处温泉水汩汩如瑶琴,冷热二重奏里,竟生出白居易“冰泉冷涩弦凝绝”的错位美感。
池畔青石还覆着薄冰,与水面接触处凝结出玲珑的冰凌花。伸手触碰,指尖的热度竟让冰晶瞬间绽放,宛如杜工部笔下“嫩蕊商量细细开”的早梅。这冷热交融的奇迹,使毛孔间的亿万细胞战栗欢歌。
我们在各式各样的温泉池里体验着。日头西斜时,汤池成了调色盘。水面浮着橘红的晚照,底下沉着黛青的山影,人泡在其间,连手背上的皱纹都染了金边。临池边的粗陶碗里有姜丝红枣枸杞茶,喝上一口,滚烫的甜辣顺着喉管滑下,激得后颈冒出细汗,与温泉水汽融在一起。
暮色四合时,池面浮起半透明的雾帐。霜月爬上东山头,竟被水汽晕成毛月亮。此刻方知古人所言温泉水滑不虚,肩背贴着池壁青苔缓缓游移,确如孩童溜着冰面般轻快。再将脖颈缓缓沉入水中,仰面望去,蒸汽在睫毛上凝成霜花,透过这冰晶帘幕,看见靛蓝天幕正被北风擦洗得发亮。忽然忆起柳河东“孤舟蓑笠翁”的寒江独钓,此刻我亦是天地间的独钓者——只不过钓竿换作身躯,钓线是袅袅升腾的热雾,钓起满池揉碎的星光。“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在北国冬夜,清风是带刃的,明月是凝霜的,此刻却都融化在热泉的怀中。
出浴时棉袍往身上一裹,像似披了件冰糖甲胄。回望泉眼处,白烟仍不知倦地涌向星空,恍若大地在寒冬里呵出的仙气。山道上北风依旧呜咽,毛孔里却像揣着团不熄的火,将归途烘得步步生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