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卉
近日,有福建的朋友邀约,“快来看花啊,现在正是‘一周一花’的时节。”北方虽未到山花烂漫时,但在节日的氛围里,依然可以感受到满街花束传达着密语。“花无古今,香透千年”,在经典子集和博物学著作中,可以发现,花的身影从未缺席,而“花语”一直被认为是通往人们心灵秘境的符号。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里悉心描述:秋日午后,探春遣丫鬟送来缠丝白玛瑙碟盛着的鲜荔枝,并附上一纸花笺:“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这封以蕉叶墨梅为饰、海棠花瓣为印的邀请函,引得黛玉宝钗们纷纷提笔,将白海棠的魂魄揉碎在诗行之间。黛玉“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奇思,与300年前陆游“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的痴语隔空相和,道破了中国文人以花为镜的传统——在瓣瓣芳菲中,照见的是观花人的心灵世界。
新近出版的《鲜花人类学》以独特的跨界视角显得十分耀眼。这部作品既非传统植物志的考据,也非旅行漫游随笔,而是以人类学方法重构鲜花与文明的共生史。作者杰克·古迪巧妙地将田野调查、历史文献与当代消费观察熔于一炉,着重解读花在人类文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为横贯东西的“花语”对话架起桥梁。杰克·古迪考证非洲菊的花语:在非洲古老部落婚礼上代表的是太阳神的祝福,而传入中土则化用《诗经·击鼓》中“与子偕老”的寓意。
《诗经》的草木密语里,隐藏着先民质朴的生命哲学。《周南·芣苢》中反复吟唱“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芣苢即是车前草,因其多籽而成为生命蓬勃延续的象征。闻一多在《匡斋尺牍》中写道:“那是一个夏天,芣苢都结子了,满山谷是采芣苢的妇女,满山谷响着歌声。”这般鲜活的场景,与《郑风·溱洧》中“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的春日图景,共同表达着古人活泼美好的情愫,构建着中华民族的花语基因库。
宋代《全芳备祖》堪称“世界最早的植物学辞典”,也可以说是第一部系统性花语辞典:梅标“清友”,兰称“幽客”,海棠被冠以“花中神仙”。清代《花镜》更直言:“艺花可以邀蝶,种蕉可以邀雨”,道破中国人“以花为媒”的宇宙感应思维。这些鲜花意象不仅是审美符号,更是礼乐文明中“观物取象”思维的产物——花成为人与天地对话的媒介,承载着先人生产、婚恋、情爱、祭祀、农事等集体记忆。
当读者跟随《鲜花人类学》作者的笔触穿梭于荷兰拍卖行、我国云南大棚,最终获得的不仅是对鲜花文明的认知重构,更是理解人类文明本质的新坐标系。当人们完成对鲜花的文化赋义、基因改造与贸易掌控后,是否反而失去了与植物对话的能力?“看花不是花,看雾不是雾。”人类真正渴望的,或许从来不是鲜花本身,而是那个借由植物与自我对话的瞬间。回望《诗经》中“赠之以芍药”的郑国男女,凝视凡·高《向日葵》中燃烧的生命意志,便会发现:所有花语本质上都倒映着人类对美与永恒的千年痴心。
在人类学叙事里,鲜花始终保持着植物的沉默。杰克·古迪在跋文中提醒:花的语言永远在人类阐释之外自成宇宙。当我们谈论玫瑰时,玫瑰只是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