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明

置身溽暑，谁不想寻得一处清爽？可巧，受邀参加“全国作家陇中采风行”，活动在甘肃通渭县启动。临行前夜，我竟彻夜难眠，陇中是我的第二家乡啊！1970年10月30日，平均年龄17岁的我们千名沈阳小青年，离开家乡，来到5050里外的大西北，投身大三线建设，在这里，我整整生活了11年。1981年11月，我泪别陇西。43年了，多少次午夜梦回那大西北的家乡，而今夙愿即偿，我怎能平静如常？

列车在黄土高原穿行，我的思绪在历史的皱褶间回溯。1876年，清陕甘总督左宗棠写给光绪皇帝奏章中一言“陇中苦瘠甲于天下”，不仅“陇中”一词由此而来，“苦瘠甲于天下”也为今定西地区提供了一个“地理标识”。上世纪80年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句断言：此地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则给每个陇中人发了一个极度贫寒的“身份证”。

那时，我们工厂大食堂终日笼罩的是“洋芋（甘肃人对土豆之称）味”，而憨实的乡亲们更是在洋芋花里生活……

夜色中来接站的是常家河山楂小镇的司机，一名粗壮的陇中汉子，途中与他谈起过去的日子，他没有笑，正色说：“现在我们已告别那‘洋芋味’的生活了，多亏我们的常海增，咱乡亲们的山里红……他带领乡亲们种山里红，打造出了山楂小镇……”山里红是山楂的又名，也是常家河人对常海增的昵称，而他口中的常海增正是我们采风的主角——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常家河农牧林专业合作社社长。

在山楂小镇醒来的早晨，且闻得啁啾的鸟与湿润的风。披着丝丝银雨走向农家院餐厅，但见四围的山峁绿丛丛，脚下与路边花簇簇，直叫人生疑：这是祖祖辈辈以干旱闻名于世的陇中吗？

在早餐桌上见到了常海增，口音很陇中，肤色很陇中，一个服饰普普通通、肩膀厚厚实实的通渭汉子，但一开口，于质朴中洋溢的豪情、在坦诚里绽开的笑容，却足以打动你。老常爱笑，往往笑得如中秋的山里红，他的笑声浑厚，充盈着共鸣音。

在他亲手营造的连栋智能温室大棚里，他用父亲看女儿的目光，爱抚着身边绽红的樱桃、李子、红透的西红柿和带刺的黄瓜，老常微笑着向我这“半个老乡”敞开了心扉。

14岁那年，父母染重病，小海增无奈失学，一家人的肚子天天“咕咕”叫。初冬的一天，小海增在雪花刮过的路面上看到一抹酽红，他蹲下捡起，抹去灰土，是一种不知名的红果子，许是生了虫眼被丢弃的，又被踩压得干瘪成薄薄一片。他用小手胡乱地擦了擦，便塞进嘴里咀嚼起来。这风雪中仍“活”着的被丢弃的果子，让他心里一动又一动，这就是“山里红”吧，多大的风雨也不怕，多虐人的霜雪也要活下来！

这干瘪的山里红，给了常海增活下去、走出去的勇气和精神力量。后来他来到城里，瘦小的他面对困难百折不挠。他在工地做小工，筛沙、搬砖、推土、扛水泥……累了，想想那干瘪的山里红；苦了，想想家中的弟和妹……

像山里红一样，他饱经风雨，他坚韧成长，山里红似的质朴、诚挚与敢于担当，又让常海增不过5年便成为带班班长。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他成为远近闻名的“通渭建筑哥”。

常海增像山楂树苗一样，在金秋结出了累累硕果。看着他眼里有泪，脸上更有光，我想起了山楂花的花语，一是希望，二是坚强。山里红，自古以来都被视为希望的象征。

“山里红精神”让常海增学会了顽强，学会了坚韧，他挖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便开始像山里红一样播下希望的种子。他满心牵挂的还是家乡。通渭的县委书记向他发出扶贫攻坚的盛邀，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常海增，义无反顾地回乡创业，带领乡亲们踏上致富之路。面对海拔近1600米的常家河，他一下想起的竟是山里红！他带队，来到山东几个县，深入山地考察。

山楂乃蔷薇科山楂属，落叶乔木，山里红是山楂中的优良品种，果可生吃或做果脯果糕，干制后正好入药，是我国特有的药、果兼用树种。它耐寒耐旱，通渭贫瘠的黄土地正适宜栽种，常家河所处纬度、相似的土质与气候，堪称山里红树苗扎根落户的“乐土”。

常海增出资创办了返乡创业基地。万亩山楂林（种植园）建起来了，智能果蔬大棚、木耳产业园也建起来了，山楂小镇全面进入小康村，还带动周边1300余户脱贫户都实现了稳定增收。

说来也巧，在常家河两天，总有细雨相伴，令山楂小镇的人们见面便道：喜雨啊，喜雨！雨后复斜阳，河山阵阵苍。我们将登车奔向下一采风地时，但见满山满塬的山楂林，绿潮涌腾，煞为壮观。

更巧的是，过来送站的，恰是两天前接站的司机。再见如故。我问：“这果子几时能红？”他笃实地说：“果期9至10月，再过俩月，你们能来就好了……”不用俩月，纵目望去，我分明看到，满峁满山酽红的酡红的山楂果，像一串串挂满枝头的红玛瑙。不，这山楂树、山楂果，都是有生命的，像鲜丽的仙子，在饱含果香味的金风里，耀眼地闪着光，醉人地笑着……

我重复他接站时说的话：“我们的常海增，乡亲们的山里红……”他笑了，响亮又充满自豪地说：“这是乡亲们常说的，老常就是我们心尖尖上的山里红啊！”

出身贫寒，有着顽强的意志与不屈的灵魂。从常海增这个质朴又豪爽、普通又杰出的陇中汉子身上，曾经的陇西沈阳人、曾在一年又一年“洋芋味”中生活过的我，心中生出由衷的佩服和感动。感动于这山里红，我第二家乡的山里红，当我为失落而沮丧，遇难关而退缩时，想到这山里红——就会永远满怀希望，永远挺起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