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养玉

辽宁日报 2024年07月31日

胡竹峰

人近中年,突然多了怀古幽情,在先秦与明清之间徘徊。因缘际会几幅古画数本旧书,近年更迷恋老玉,有幸遇见环、玦、璧、司南、勒子、佩。藏玉入怀,有人气养护,玉很快脱胎换骨,温润得出奇。玉也养人,养护肉身玉性,也养君子如玉的一颗素心。老玉之美,无关沁色变化,往昔气息足以令人拜倒,其中有往事有精神。

古人常说玩物丧志。物是物,志是志,有志不在年高,有志更不在玩物。有志的人,物养其志。有志者自有志,物是无辜的。生而为人,各有其志,各安其心:志在逸气,志在豪情,志在家室,志在天下,志在著书,志在劳作,志在忙碌,志在养身,志在由心……各得自在就好。

日常有暇,吃茶宴饮,赏读字画闲书,赏玩金石古玉,玩物怡情,如清风明月最可抚慰人心。

荀子说过,一座山如果藏有美玉,花草树木也会多了滋润多了光泽。所谓“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世上的金银铜铁木石或者泥土,皆有各自本性,一旦成器,都有不同的品相,或为高人相、布衣相、草莽相、英雄相、富贵相乃至龙虎相、雀鸟相、虫豸相……美玉更是如此。玉不琢不成器,待成器后,从此也就脱略了过去的形质。

都说人养玉,实在玉无须养也是玉,要养也是我们芸芸众生。以光养,以气养,以水养,以食养,以闲养,以禄养……中年身如槁木,常常亲近玉,能多些玉身玉心玉魂。人养玉,玉养人,养得玉包浆光亮,养得肉身安详健旺。

养玉,养的是我的身心,不能淹没在世俗中不可自拔。我虽脱离了耕种,文章日常,要承受太多的泼烦,甚至偶尔生出虚无感,格外需要养护心性啊。

世间原本并无文章,所以文章也要养。养文章,养的是俗世心性,养的也是文心,养得出包浆是造化。这些年,我慢慢领悟出,做文章不如养文章。

文章是要养的。心急顾不了逐字逐句推敲,往往下笔疏漏毛糙,平心静气凝神,文章才会精进。胸襟里灌输些养分,笔墨里才会多一些书香多几缕雅意。文章是遣词造句、起承转合,又不全然如此,迷人处从来是心性、胸襟、境界、格调……养得人精神温润,文章才会温润。

把文章养进经史子集里,养于山川草木间,养在碑帖丹青中,云水之上,文思荡漾,最后才腾挪流过纸页笔尖。做不到字字珠玑,也要不舍昼夜雕之琢之磨之。养文章,文章养,养好了文章,老了还有个盼头,指望文章养我。

养,育也,畜也,长也,从食,类似“羊”字发声。羊总是慢声细步,从容不迫,低头款款进食。原来养的是慢,光阴似箭,人生真要养得慢一些。韩非子有高论“养不亏”,得天之五德养精神,地之五谷养命形,则不易亏缺和伤损。智者也常常韬光养晦。《周礼· 天官· 疾医》中说,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先贤敦厚,早就知道病要养,不能一味急火猛药。人过了中年,身体多多少少总有些毛病了,谁不是病人呢?谁不需要养呢?人是一天一天老去,先是白发,再是皱纹,然后一步步老去。

美玉入眼,暂离了家长里短,也知道人生黄粱。毕竟世间有千年的美玉,却没有千年的美人。在新疆巴州梨城见过楼兰美人,黄棕色头发,一尺有余,卷压在尖顶毡帽内,肤色红褐,眼大窝深,鼻高而窄,下巴尖翘,身着粗质毛织物和羊皮,足蹬毛皮靴。出土时她仰卧在风沙台中,墓穴覆盖树枝、芦苇、侧置羊角、草篓。虽然说那美人已经三千多年,但无人愿意亲近,无人可以亲近了。人物不像美玉,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过去,依旧可以亲之近之。

逝去的光阴偶尔也能留下绝代风华,到底,无始无终无尽的时间更像风,吹散世间一切,胜利或者失败,鲜花或者枯叶,吹得一叶不存。好在还有零星旧物残存的痕迹,愈来愈淡的追忆于是有了引子。时间带走了人世多少容颜,却给了美玉岁月凝结之美。茫茫寰宇,黑暗永恒,光照永恒,草芥渺小,尘埃微细,露珠骤然,也好,也罢,如此喜忧无着。

午后太阳照过书房,橘色之光,温和如一杯红茶。一件古老的玉雕充满光亮,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如烟似雾,端详一番,果真和光同尘。看看玉,内心安然了,亦如窗外的风和树,风是风,树是树,风来就来,风走就走。人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却常以物喜,更以己悲,甚至没来由地伤春悲秋。一块玉,它才是真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任凭爱之骂之好之恶之存之毁之,依旧不改玉性。有古诗说得决绝:松色不肯秋,玉性不可柔。

见过不少高古玉器,入沁严重,有的坑坑洼洼,有的头面全非,但它依旧是玉。时间如水,抽刀断水水更流,年轻的容颜总要一天天老去,再完美的花容月貌不为任何一人久留一刻。那些欢笑,那些痛苦,酸甜苦辣,到头来都成了梦,成为历史与记忆。如今渐渐明白了这些道理,人也开始坑坑洼洼,面目全非了。自知才质单薄,器格浅陋,却希望可以磨出金玉秉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