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天已经黑了，章铁把最后一口饭扒拉进嘴里，拿起柜子上的一只手电筒，嘴含着饭往外走。

“天都黑了，还干啥去呀？”媳妇有些心疼地说。

“章老五还在果园里等我呢，说我不去他就不回家，我看看去。”

“你这叔，就不知道心疼你这个侄子。”媳妇再看，手电筒的光已经到大门口了。

月亮出来了，清冷的月辉洒在地上，像敷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山村的夜晚静悄悄的，只有章铁的脚步声在路上“嚓嚓”地响着。

正是桃树剪枝时节，章铁不仅是村里的领头人，还是身怀果树管理技术的农艺师，一到这个时节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今年更忙。

村里在外打拼的年轻人，看到家乡成了晚蜜桃之乡，还成了网红打卡地，桃子成熟时节，采摘观光的游客一拨一拨地来，那些桃子变成了“金疙瘩”。年轻人终于禁不住家乡这盛景的诱惑，纷纷回村了。

有些年轻人很早就离开了村庄，对于果树管理一窍不通，这几天章铁集中精力给年轻人传授剪枝技术。从这家桃园到那家桃园，身边围着一群年轻人，他边示范边讲解，不时讨论一番。昨天晚上章老五去家里找章铁，让章铁今天务必去他的桃园看看。前两年剪枝都是章铁带着章老五进行的，今年章老五第一次自己剪，他有点不放心自己。章铁答应他今天下午过去看看。章老五临走又强调一句：“你婶儿明年开春就回来了，如果搞砸了，你得负全责。”章铁一忙起来把章老五这事儿给忘了。

太阳落山了，章铁中午没回家吃饭，这会儿饿得饥肠辘辘，他在回家的路上才看看手机，得知章老五还在果园里等呢，并说，他如果饿死在果园里，出了人命让章铁吃不了兜着走。章铁看见这句话，“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章老五比章铁没大几岁，是他没出五服的小叔。章老五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上面有四个姐，娘老子从小到大娇惯他，把他惯得顽皮成性，读书时不求上进，长大了吊儿郎当担不起事。28岁那年才在娘老子的期盼中娶了媳妇。媳妇隔年生了个儿子，章老五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了，每天喝点儿小酒，似醉非醉地往老年人堆里一扎，靠着墙根闲聊晒太阳。孩子3岁那年，媳妇一气之下把孩子扔给章老五，打工去了。章老五把孩子往娘老子那儿一送，越发地破罐子破摔了。

章铁那时正带领村民热火朝天地栽种晚蜜桃。那是一场废旧更新大行动，村民废弃了那些果实小或者产量低的品种，栽上了果大外观美、高产又好吃、成熟节点又好的晚蜜桃。章铁是农艺师，买树苗、传授栽培技术，鞋跑坏了好几双，一天恨不得顶三天过。等这场更新行动接近尾声时，章铁才发现全村只有章老五一家没有行动。一天晚上他去了章老五家。

章老五正就着花生米喝着酒。屋子里乱糟糟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章铁问他为啥不更新桃树品种，章老五“啧”地抿了一口酒，“我没钱买树苗。”

“我给你树苗。”

章老五又抿了一口酒，“你管树苗，还管栽树不？”

“你年轻力壮的，是缺胳膊还是缺腿？”

“我有病。”

“我看你是懒病！”

俩人不欢而散。

章铁去了三次没有效果。章老五这人皮糙肉厚没脸皮，但章铁知道他也有软肋处，戳狠了也知道疼。隔了半个月，章铁再次登门，又赶上章老五喝酒。章铁二话没说脱鞋就上了炕，坐在章老五对面，给自己倒了半碗酒，跟章老五的酒碗一碰，一口喝进去一半。章老五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是心疼酒，还是咋的，“我说大侄子，哪有你这么喝酒的？”

“我心里头难受。”章铁一副郁闷的样子，拿起酒瓶还要倒，被章老五拦住了，“别倒了，跟老叔说说为啥难受？”

“我老叔，你，混到这种地步，我能不难受吗？”

“我挺好的，你难受个啥？”

“还好啊，我婶儿她……”章铁欲说还休，端起酒碗又要喝。

“你婶儿咋了？”章老五貌似漫不经心地问，但章铁看得出他心里很在乎。

“我婶儿今天在微信里跟我说话，她说……”章铁又打住了。

章老五终于有些急了，“她跟你说啥了？”

章铁掏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给章老五看。

“咋？你婶儿要跟我离婚，还要带走儿子？”章老五眼睛瞪得溜圆，“她啥意思呀？”

章铁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章老五看完了，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最后变得垂头丧气。别看他吊儿郎当的，在他心里妻儿是他人生的圆满，更是他的脸面。

“章铁，你得帮我。”章老五可怜巴巴地看着章铁：“她娘俩要是走了，我可活不起了。”

“我咋帮你？你身体有病，干不了重活，咱这儿哪有轻巧活？”章铁呷了一口酒，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你才有病呢！”章老五不愿意了。

“那天你自己说的有病，干不了果园里的活。”

“我那不是逗你的话吗？你还真信啊。”

“你没病啊？那给你树苗子，你栽不栽？”

“你婶儿都要和我离婚了，栽不栽还有意义吗？”

章铁让他继续看手机。章老五看完，满脸狐疑：“她这是啥条件，我的果园开满桃花，她不仅不和我离婚，还回来？”

“你还不明白呀？我婶儿早就有心回来了，就怕你还和从前一样不上进。”

“我栽还不行吗？”

就这样，最后一片桃园改良品种成功。一晃儿，明年开春，章老五的桃树就到开花结果的时候了。

前边就是章老五的桃园了，隔着一段距离，章老五喊道：“是章铁吗？”得到章铁的答复后，骂了一句：“你这熊孩子，咋才来，你想饿死你老叔啊？”

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章老五举着电筒，章铁拿着剪枝的大剪子，只听“咔嚓”“咔嚓”树枝被剪断的声音，在静谧的山野间一声一声地响着。

春天来了，桃花开了，漫山遍野都是桃花的香气。章老五站在自家果园里，兴奋得坐不稳站不安的，一会儿跑进去看看那些娇媚的桃花，一会儿跑出来往那条山路眺望。今天，出去打工好几年的媳妇要回来了。

快中午了，章铁和一个女人出现在那条山路上。章老五站在一棵桃树下，桃花在他的头顶上空灿烂地开着，而他却忘了与来的两个人打招呼了。章铁打趣道：“咋，不认识我婶儿了？”

章老五这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咋能不认识？我媳妇儿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飘进桃园里，那些桃花好像都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