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虹

■提示

《归海》是作家张翎的全新长篇小说，小说从寓居加拿大的中年女性袁凤的视角出发，探寻其母亲袁春雨的一生。洋洋20万字，从上世纪40年代一直到21世纪，作者书写了战争的创伤以及人对这一创伤的克服和超越。从故土到他乡，再从他乡回归故土，书中母亲生命的河流千回百转，终于归入大海，她的一生见证了人性的坚韧和力量。

作家张翎一直关注灾难和创伤题材，最广为人知的是小说《余震》，后来被改编成电影《唐山大地震》。书写创伤留下的心理暗疾，一直是张翎擅长的领域。小说《余震》就是一部心灵破碎与修复的历史，这次《归海》又是一次心灵的重整旗鼓。《归海》是一部既写了创伤同时也写到如何面对创伤的小说。张翎借着书中女儿的眼睛，回溯了一段发生在故乡温州的往事。母亲死后留下的几件遗物，引导着女儿开启了一趟回归故里的探索之旅。

故乡是小说的宽阔气象

从多伦多到上海再到母亲的故乡温州，作者以倒叙、插叙多头形式呈现，从2011年写起，转写到抗日战争时期，再写到新中国成立，地点线与时间线的交织，让一段几乎被埋藏的往事浮出水面，带着怆然气息，扑面而来。通过两条线索的交叉并置，母亲的创伤故事被置于一种跨文化的视野里进行审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创伤溢出了世俗的边界，变成了对人性的拷问和救赎。

在《归海》的群像中，袁春雨的形象会随着小说的讲述而逐渐清晰，“居住”于孤岛上的袁春雨，她的生活轨迹最终被连成了一条线：她逃出日本人的魔窟，被王二娃背出枪林弹雨；她出现在医院，取代众多崇拜者，成了战斗英雄王二娃的妻子；在忍饥挨饿、灾祸临门的日子，她辗转腾挪，历尽曲折地活了下来……以美好与坚韧，面对不幸与苦难，这是张翎小说一贯的主题，作者在这次表达技巧与深度上，有了更为深沉的方法。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如何穿过命运的大雨，如何不动声色地掩埋青春、重新生长，又如何在晚年如同拔刺那样，去除残存的苦难记忆。在小说领域耕耘30多年的张翎，交出了这部就她目前而言技艺最为娴熟、探索最为深邃的作品。

《归海》并非一部“归乡”故事，它的“战争”主题也并不明显，但钝刀子也有锋芒，锈迹中也可以看到血泪。在巨大的时间尺度上，张翎用细腻的笔触，观照了个体的历史语境，书写了战争的创伤以及人对这一创伤的克服和超越。张翎说，她想通过这部作品探讨战争带给人类长久的、后续的影响。

所谓“归海”是奔向海的河流。张翎讲述自己曾经设想过多个名字，尽管文字各异，但水都是最中心的意象。对“水”这个概念的痴迷，可以追溯到作者的故乡温州。张翎是浙江温州人，现长期在加拿大生活。张翎在温州度过整个童年、少年以及一部分的青年期，当时温州有好多条流经城区的塘河。河成了作家对这个城市文化记忆中重要的一环。《归海》中讲到的九山湖、瓯江，都是温州城里真实存在的河流，而且书中很多重要故事情节，都是在水边发生的。

生命传奇也是水的传奇

水是作家故乡情结的一大主线。小说中女主角的名字叫春雨，移居加拿大后还取了个英文名“蕾恩”，就是“雨”的意思，她一生的命运也和水有关。袁春雨能够如此平静、镇定地经历战争、灾荒，包括抵御后来经历的多次讹诈胁迫，顽强地存活下来，养大女儿，在作者心目中她就是水。水是韧性的象征，是执着的生命轨迹，水无论流到何处，都能适应它流入的地势地形，哪怕只有一条细细的缝隙，它也能穿流过去。

书名“归海”有双重的寓意，一是象征了母女两个主人公的生命轨迹——袁凤从九山湖、瓯江，到上海的黄浦江、东海，然后越过太平洋，来到安大略湖，她的生命轨迹是由许多条水缀连起来的。“归海”的第二重寓意指向袁春雨骨灰的最终安息之地——她历经磨难回归故土。创作《归海》的灵感，来自作者母亲家族的历史。张翎说：“我从小就被一群生命力极强的女子所包围，她们的生存故事成为我小说中永不枯涸的灵感源泉。我身上也有她们细水长流的坚持和顽强。《归海》中的那几个女子是她们的合体化身。”

小说通过袁家母女的情感流变，延伸至20世纪历史上个体生命的苦难记忆。《归海》不完全是私人记忆与历史之间的取予纠缠，它还揭示出一重跨越国界民族的、省思战争创伤的世界性视野，进行着一份在跨文化语境中构建并实现创伤认同与情感疗愈的现实性努力。借助一位中国普通母亲的身世传奇，拆解出一段段不为人知的历史编码。读者跟随书中女儿的足迹，在血泪飘零的历史深处，与一个生命再度相逢，就此铭记下一位母亲的坚韧、智慧与勇敢。张翎这样解读：“母亲是带着对故土的无限眷恋重返故乡，女儿是带着她的灵魂来归家的。所以，我认为这部小说名叫《归海》，整体上是比较适宜的。在我看来，我把女主人公形容成水，它不是曹雪芹《红楼梦》中洁净如冰雪的水，我的女子是泥水，它看上去是污泥浊水，但它滋养万物、保守自己，它能够在最艰难的时刻保留性命。因为在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是不能死的，她是母亲。因为母亲要保全儿女，她必须活下来。我想，我的女子就是这样的泥水，如果说《归海》是传奇，它就是水的传奇。”

《归海》全书采取了对话与书信的结构。在历史和现实面前，主人公从加拿大回到温州，探访母亲历史的秘密，揭示尘封的真相，因此有一种心灵解密的艺术特征。但是，更重要的是，这部作品有一个世界性的文学命题：战争的精神创伤问题。从文学性的角度、从人性的丰富性来看，《归海》是意蕴深厚的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