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南朝女诗人韩兰英今存诗一首，收录于《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之《齐诗》卷六，拟题为《为颜氏赋诗》，诗云：“丝竹犹在御，愁人独向隅。弃置将已矣，谁怜微薄躯！”

注出“金楼子一”。检萧绎《金楼子》卷一《箴戒篇》有两段相关的记载，略谓——齐郁林王初欲废明帝，其文则内博士韩兰英所作也。兰英号“韩公”，总知内事，始入，为后宫司仪……齐郁林王时，有颜氏女，夫嗜酒，父母夺之，不出，入宫为列职。帝以春夜命后宫司仪兰英为颜氏赋诗，曰：“丝竹犹在御，愁人独向隅。弃置将已矣，谁怜微薄躯！”帝乃还之。

这时韩兰英在后宫的头衔，先说是“内博士”，又说是“后宫司仪”，前后不一，令读者无所适从。《金楼子》一书中有若干内容是从各处抄撮而来的，综合整理加工不足，行文难免有些龃龉不安之处，好在这里关系不是很大。

这位被称为“韩公”的宫中女官韩兰英的传记，附载于《南齐书·后妃传》之武穆裴皇后之后，由此可知她在齐世祖武帝萧赜（440-493年，483-493年在位）时的待遇非同一般，传文写道：吴郡韩兰英。妇人有文辞。宋孝武世，献《中兴赋》，被赏入宫。明帝世，用为宫中职僚。世祖以为博士，教六宫书学，以其年老多识，呼为“韩公”。韩兰英早在刘宋孝武帝刘骏（430-464年，454-464年在位）时已经入宫，明帝刘彧（439-472年，465-472年在位）时开始任职，为后宫司仪。宋、齐易代后她仍在宫中，到武帝萧赜时升迁为博士，到这时她在皇宫中已经呆了30年之久，德高望重，连当今皇帝对她都非常客气，更不必说后来的郁林王萧昭业（473-494年，493-494年一度短期在位）了。

萧赜的法定继承人原是文惠太子萧长懋（458-493年），其人早逝，于是立长孙萧昭业为皇太孙。萧赜驾崩后，萧昭业在顾命大臣萧鸾（452-498年，后为齐明帝，494-498年在位）等人支持下登上了皇帝位，但萧昭业很不满皇室长辈、时任尚书令的权臣萧鸾，想把他赶出朝廷，其诏书即出于韩兰英之手。写这样的重要政治文件大大超出博士的职权，“韩公”此时总管大内诸事，这就很危险了。

萧鸾其人厉害，很快就废去萧昭业，另立其弟萧昭文（480-494年，494年一度短期在位），稍后又废去萧昭文，自己上台当皇帝。萧鸾政变得手后大开杀戒，猛烈的程度骇人听闻，估计“韩公”也逃不出这样的大劫。在宋、齐纷纭混乱的政局中，任职于宫中实在是一个高危的差事，即使是水平不俗的“韩公”也难以独善其身。

但是韩兰英到底见识不凡，《为颜氏（女）赋诗》表明，此时她虽然已是资深博士且“总知内事”，却并未忘乎所以，她对宫廷生活的可怕始终有着深刻的认识，并且分明看出了女性的“微薄躯”不会得到真正的尊重、关心和同情，颜氏女还是离开这里为好。看来她内心深处并不以自己的境遇为然，只不过陷入已久，年老力衰，已经走不出这个牢笼了。

“韩公”此诗同一般常见的因未获宠幸而生哀怨的宫怨诗完全不同，这里有着深刻丰富得多的感慨。宫中女官包括博士以至大内总管也无非是一种特别的“愁人”，能离开最好赶紧离开。

钟嵘《诗品》将“韩公”列入卷下，评语说：“兰英绮密，甚有名篇。又善谈笑，齐武以为‘韩公’。”可惜诗人韩兰英的集子早已失传，当年的评价已经难以体会。其作品只是靠萧绎的引用留下区区一首，其人遂难以进入文学史述论的系列，这实在是一件无奈的憾事。

中古时代文学作品保存不易，当时宏大的建筑，后来只留下一角残损的遗迹。现在有关的文学史，包括我自己提供的篇幅相当大的一种（《中国中古文学史》上下册，凤凰出版社2022年1月版），都只不过是管中窥豹，见其一斑。所以，有些零星的优秀作品亟宜另行采用合适的方式加以讨论，以求拾遗补阙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