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前些天我们在北京SKP书店组织真皮书展销活动,请来两位藏书家谈中西方书籍装帧的历史。一位是王强,主谈西方书籍装帧的往事;一位是韦力,主谈中国古代书籍装帧的故实。两个多小时的活动气氛热烈,笑声不断。
当主持嘉宾绿茶问道:“二位藏书家,都是各自领域数一数二的人物。那么多珍贵的版本,收藏在书房里,你们的终极追求是什么?”现场的气氛开始有些严肃。韦力保持一贯的幽默方式,他回答:“我本无远大志向,藏书只是出于人生乐趣,使自己的生活感到充实。早年走上这条道路,便收不回来了。至于未来,所想不多。”王强说到自己由读书到藏书的人生经历,自自然然,清清楚楚。但想到藏书的未来,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感伤。他说:“我只求自己的收藏,能够在人文历史上留下一点光焰。至于藏书的归宿,我想应当属于那些真正爱它们、懂它们的人。”
绿茶接着问道:“除此之外,你们日常有哪些藏书的乐趣呢?”说到乐趣,二位藏书家的话题就丰富了很多。王强谈到他的专题收藏,如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从《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显形记》《芬尼根守灵夜》《贾科莫·乔伊斯》《处处有子女》《狐狸与葡萄》《英雄斯蒂芬》到《尤利西斯》,从签名本、编号本、皮装本到定制本,让人叹为观止。几年前王强带着这些书到上海与书友见面,为此还印行一册皮面纪念簿《王强收藏——乔伊斯作品珍本选粹》。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见面会上,有400多人聆听了王强等人的演讲。其间还组织了一个十几人的品鉴会,王强与书友面对面,欣赏乔伊斯的珍本世界。
韦力收藏中文旧籍,踏遍千山万水,成为“国内最大的藏书家”(翁连溪语)。谈到收藏的乐趣,韦力的演讲语气平和,言辞低调。他一生践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生活方式,他的著作很多,专书有《批校本》《古书题跋丛刊》《芷兰斋序跋集》《书目答问汇补》《鲁迅藏书志》,专题有《上书房行走》《书魂寻踪》《寻访官书房》《书院寻踪》《书坊寻踪》《书肆寻踪》《书店寻踪》,还有庞大的“觅系列丛书”,以及多本收藏知识的普及读物,他的畅销著作《得书记》《失书记》《古书之美》《古书之爱》实在好看。有这样的知识背景,韦力讲藏书的故事,信手拈来,滔滔不绝。
以往我一再强调,自己的书房只存书,不藏书。但由于职业工作的关系,多年来耳闻目睹,知道藏书有趣的玩法不少。此处归结一下,略述三项:
其一,版本控。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参与者首先要学会看书的版权页。我是出版人,格外注意书籍的版本研究。旧籍的版本之杂乱不足为奇,新书的版本收藏会有新意。比如王强的著作《书之爱》,后来改称为《读书毁了我》。此书不断再版、新版,点数一下,以版权页为据,二十几年间,有六个版本陆续上市。一是2000年初版本,书名曰《书之爱》,属于徐小平主编“新东方学校文丛”。二是2006年修订版,台湾网络与书出版公司,书名依然是《书之爱》,沈昌文、郝明义序言。三是2006年修订版的简体字版,内容沿用了网络与书的版本。四是2012年中信出版社版,书名改为《读书毁了我》,正文未动。五是2018年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繁体字版,书名沿用《读书毁了我》,沈昌文、俞晓群序言。六是上海人民出版社暨世纪文景简体字版,与牛津版同年上市。近日此书又要出新版,最初王强希望加入几篇新的文章,我认为在读者的心目中,此书内容已成定式,还是保持原貌为好。新文章既有数量又有新意,不如另立名目,构成新著。王强接受了我的观点,他的一部新书将于晚些时候与读者见面。
还有一些附着于《书之爱》版本之上的故事,也很有趣。一是封面改装定制,比如《读书毁了我》多色仿皮版、真皮版,其中有些版本不受版权页之限定。书房中收存把玩,却不可少。二是在王强的《书之爱》中,推荐过另一本书,即理查德·德·伯利的《书之爱》。王强对此书非常喜爱,因此他自己的著作也用了这个名字。我们后来将伯利的《书之爱》也翻译出版了。三是简繁体两种版本共存,这是当今世界上,中文书独有的一个文化现象。比如我曾经有繁体字版《一面追风,一面追问》出版,此书简体字版称《这一代的书香》,书中添加了一些文字。这些年此类事情极多,浏览我的存书,简繁体版本并存的著作比比皆是,如沈昌文《也无风雨也无情》,祝勇《故宫的隐秘角落》《故宫的风花雪月》《血朝廷》《旧宫殿》,毛尖《有一只老虎在浴室》《我们不懂电影》《一直不松手》《夜短梦长》,陈子善《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和创作考释》。
其二,签名本控。书上请作者签名之事由来已久,究竟有多久呢?陈子善说,他见到最早的签名本,是他收藏的《天演论》,1901年译者严复签道:“旧译奉彦复老兄大人教,弟复”。此书1898年出版,三年后签赠,故称旧译。彦复即吴彦复,字北山,当时名士。我觉得陈子善《签名本丛考》,可以称为当代签名本收藏的指南。虽然他的收藏对象以现代文学著作为主,但其中记载的藏品之丰富,版本之珍贵,实在让人叹服。所以说,此书既可以作为爱好者学习的读本,也是学术研究的一条独特的路径。
陈子善将签名本的形态划分为五种类型:一是作者新著出版时,赠送给友朋的签名本。此中还有准签名本,即在书中夹一张名片,正面写上四个字“著者敬赠”,胡适送林语堂《胡适文存三集》初版一册,就是这样做的。二是新书上市时,作者在现场的签售活动,此类签名往往没有上款。三是出版社推出的限量版编号签名本。四是事后请作者补签的签名本。也有作者未能补签的故事,陈子善得到一册施蛰存《灯下集》,是1937年初版,施先生毛笔题赠沈从文的版本。陈子善拿去给施先生看,施先生说:“你花那么多钱干什么?”吓得陈子善想请施先生再题写几句话的话也咽了回去。五是有上款、下款和作者题词的签名本,是最完善最齐备的签名本。
其三,毛边本控。事先声明,我读书、存书,一直不大喜欢毛边本。记得我的小书《蓬蒿人书语》出版时,出版者给我的样书有毛边、光边两种,我提出留几本毛边就可以了,其余的都换成光边吧。出版者闻言很高兴,他说毛边本好卖,一抢而空。我为什么不喜欢毛边本呢?一是我存书主要为了阅读,而毛边书又称“不裁”,当然不方便阅读了。二是我性子急,拿起一本书喜欢随性翻读,看看前言后记、目录扉页,看看书中好奇之处,一着急就把书裁坏了。我写此文时,就不小心裁坏了一本子善先生签赠本《签名本丛考》,那本书纸张太好,轻裁不开,一用力纸张便从别处撕裂了,让我心痛了好一阵子。三是大概我有洁癖,毛边本的切口里出外进,看上去不整齐,还会落入灰尘,无法掸去,真让人受不了。四是西书收藏大咖王强时常现身说法,给我看他的西方经典毛边本收藏,确实与我们的“毛边”大不一样,当下的种种毛边藏品都不入他的法眼。
虽然我不喜欢毛边本,却不拒绝毛边本,还热衷于相关知识的阅读。沈文冲《中国毛边书史话》是一本很不错的书,书中许多内容有趣且有用。有趣的是书前有多篇序言、赠言,献言者有黄裳、钟叔河、陈子善、龚明德等。黄裳写道:“我曾是毛边党,但是六七十年前事,目前尚有毛边书若干,皆鲁迅著作也。周作人书只有两三种是毛边的。可见他虽提倡,却未实践。”陈子善写道:“毛边本是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产物。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毛边本的全盛时期,毛边党人周氏兄弟著作的毛边本一直是新文学书刊收藏家的至爱。”此书下辑“中国百年毛边书书人、书事、书录编年录”,其中许多记载很难得。比如国人较早的毛边书记载,见于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1880年曾纪泽《出使英法俄国日记》中写道:“诵英文,裁英文书二册。英法书肆,于新刻之书装订完好而纸张相连,不肯裁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