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育芬
■提示
陶渊明的一生,无俗心而有真气,他一生的创作,都致力于探求自我、描述自我,有学者称陶渊明的诗歌为“自传诗”。与其他诗人相比,陶渊明何以显得对“自我”更加着迷?陶渊明对当今学术研究的意义何在?刘奕教授在新作《诚与真:陶渊明考论》中以“诚与真”为线索,从陶渊明的“历史世界”“精神天地”“文学风貌”三个维度展开深入探讨,旨在还原一个真实的陶渊明。
为何执着于自我探求
尽管陶渊明的时代距今已有1600年,但“诚与真”的问题仍然将今天的我们与陶渊明连接起来。在《诚与真:陶渊明考论》一书中,考证是陶渊明研究的基础,但也只是基础,作者更多的是在思想层面探究陶渊明独特的人生哲学及其自我的形成过程。全书共分三编,每编各二章:上编为“历史世界”,考证陶渊明之生平与陶集之文本;中编为“精神天地”,辨析陶渊明的人生行思,论定其真诚与否;下编为“文学风貌”,细读陶诗文本,从主题、风格、修辞等方面探讨伟大作家的人格成因。
作者刘奕认为,陶渊明执着于“自我”的重要理由是,他在不断探求与确认自己的本性,并以此肯定自己顺性而为之行动。他是个言顾行、行顾言的人,他一旦相信自己找到了本性,就一定会按照这一本性来行动,在他的认识中,这样才算是“自然”,才算是真正的逍遥。
刘奕梳理了自先秦至魏晋之间的思想史脉络,对陶渊明的思想来源进行追溯。魏晋时期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士人,主张以清灵不羁的方式放浪于天地间,形成一种名士风度,影响了后世的文人。有学者认为,陶渊明、白居易和苏轼是其中最关键的人物。苏轼曾说过,“人瘦尚可肥,俗病不可医。”在他眼中,“俗”是最不可忍受的,“俗病”也是最难治疗的痼疾。他们强调以本真的自我去面对世界,而不是盲目地遵循和模仿。
苏轼的取舍自然反映的也只是一家之见。何谓“诚之以求真”?刘奕认为,陶渊明思想上深受西晋哲学家郭象“万物各尽其性即自然”的影响,反驳了以往一些学者认为陶渊明上承嵇康、阮籍的“旧自然说”,主张“新自然说”的观点。在《真之境:陶渊明的人生境界》一节中,作者更进一步阐述了陶渊明人生与文学中的“任真”。作者认为,陶渊明秉持着齐同万物、委运顺化的态度,又极其自觉地体认本性、追求尽性,久而久之,遂形成了自然率真的生命风度与展露本性的文学创作。
论及陶渊明作品的文学风貌,作者写道:“读陶诗不但要观其旷达深静,也要观其忧愤沉郁;不但要观其疏淡朴拙,也要观其耿介峻洁。”与六朝诗人相较,陶渊明“并不用力于一丝不苟地临摹自然,而是善于抓住自然与日常生活的律动”。在《疏世之隐与“边境”文学》一节中,作者笔端流露出对陶诗的激情:“在空间,陶渊明描写与人世、山林皆有区别的田园生活;在时间上,它是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现在,是真实历史之外的避难所;从心理上说,边境是陶渊明拒绝欲望世界和安顿心灵的避难所。”
研究陶渊明绝非易事,刘奕说:“陶公如象入水,常人只是浮水而过,如何理解这种彻底之实?他如羊在树,地上痕迹扫地都尽,研究者又当如何追寻踪迹?更难的是,将这至实至虚的二者结合在一人身上,理解之,描述之,剖析之,岂不大难!”刘奕认为该书与其说是他的陶渊明研究,毋宁视为他对陶渊明的理解,而“诚之以求真”就是他对陶渊明人生哲学及实践的概括。
对当今研究意义何在
陶渊明对当下研究的意义何在?在早期岁月中,陶渊明被视为一个高尚的隐士。人们总是在谈到隐逸这一特定话题时想到他。稍后,他被称为一个游离于主流美学趣味之外的有独特风格的诗人。直到宋代,学人士大夫开始把陶渊明推崇为人品、文品合一的典范,认为他作品中表现了高远的志趣、高贵的品行,以及在遭遇困顿时依然旷达超迈的人生态度。
在《诚与真:陶渊明考论》中,刘奕经常借陶渊明这一课题来讨论一些关乎治学方法的重要问题。譬如第四章的第二节,就是以论定陶渊明之真伪为例,探讨古典研究中的理论适用性问题。新世纪以来,借鉴西方汉学研究的方法、视角在国内学术界蔚然成风。但如何做到借鉴而非搬用,一直是对研究者的挑战。
刘奕在出版自序中直言:“陶渊明的意义无疑能超越古今。比如他的清明与旷达,他对自我的执着探寻,他于无路的人间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精神之路,他自放于天地之外而执着于人生之中的生命形态……这些精神特质和生活形态同样也是今天的我们所渴望之物。”
人会永恒地感到爱与痛、苦闷和渴望,但不同的时代,给人们的感受又是不同的,只有从真实的感知出发,才有可能提出真切的问题,学术探究才不会悬空无着。这种真切性不等于研究时的古为今用,而是说要有真正的发问和思考,就像陶渊明那样勇于面对真我。陶渊明的存在,至少昭示了实现的可能性。
在现有的陶渊明研究领域内,这本书可以称得上是最前沿之作。其研究方法的科学性、治学态度的严谨性、学术视野的广阔性,使得这本专著具备了很高的学术价值与阅读价值。在不断地研究与探寻中,作者自谦感叹:“这本小书是我探究陶渊明如何成就自我之书,也是我的困惑之书。毕竟,理解古人走过的路比探寻自己将走的路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