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读懂王阳明

辽宁日报 2023年07月03日

胡竹峰

人近中年,要读《闲情偶寄》《陶庵梦忆》《文饭小品》,也要读《传习录》《日知录》《读通鉴论》《藏书》。很多年里常翻《传习录》,好其博大昌达,好其行墨俊爽,不及其他,只论文辞,近乎买椟还珠。实在也是那辞采华章太盛,映得人睁不开眼。如今年岁渐深,开始买珠还椟了,把玩起珠光与宝气。清朝有人作《古文析义》,也赞王阳明真一代作手,行文自成一家,不傍他人墙壁。原来,好他文章的不独我一个。

王阳明著述颇丰,《传习录》声名太大,一时锋芒盖过其余。三卷书,体例多是问答,或彼此面谈,或尺素传书,一问一答,让我想起《论语》。字里行间见蔼然貌、周正貌、温良貌、经师貌、高士貌,还见真人貌,更有赤红的温热之血。《舌华录》故事,某从王阳明学,不解“良知”,于是问:“良知是黑是白?”众人哑然失笑,王阳明一字一句从容回道:“良知非白非黑,其色正赤。”

王阳明有捷才,说得好机锋,行文常见趣味,风趣里有大道,言辞浅显,却给人当头棒喝。一学人患眼疾,神色忧愁,王阳明说:“尔乃贵目贱心”。此语几可入《世说新语》。

读王阳明久了,圣人高人的模样渐渐模糊了,眼前是真人是至人。又一次,朋友问王阳明,想在静时,将好名、贪财等尘根,逐一搜寻,扫除干净,是不是剜肉补疮?王阳明一脸正色:“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每读至此,必拊掌大乐,为其真也,为其不惧高蹈更不脱尘埃也。

唐宋以来,苏东坡与王阳明两峰相峙。后世不少人,视苏东坡为友,却鲜见有人以王阳明为友。苏东坡如邻家灯火,温和亲切,可为良朋佳友;王阳明望之俨然,尊者在上,只能礼拜为师。

王阳明不以诗文名世,偶尔借此寄情言志说理,脱尽唐宋衣冠,自有袍襟,与流俗不同,譬如这首《蔽月山房》:“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我还喜欢那首《泛海》,如李白附体杜甫,飒然中有凝滞。“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顺境或逆境,不留心中,所有一切尽如空中浮云,风来即走。有月的静夜,在海涛中泛舟三万里,感觉如身驾锡杖、乘着天风,自高山之巅疾驰而下。岁序中年,读这样的诗,能长人心气。

明武宗正德年间,王阳明遭迫害,被贬往贵州为龙场驿丞。龙场万山丛棘,王阳明每天和日月清风一起,涤净喧闹,深处草木之间,去凝视高悬的星辰,与圣贤为伍,和天地对话。

在贵州龙场,王阳明写过一篇《瘗旅文》,祭奠客死蜈蚣坡下那个无名无姓掌管文书的吏目和他的儿子、仆人。祭文字字恳切,一句句宅心仁厚,今日读来,犹自感动伤怀,其中有好笔墨,更有好性情好心性。见暴骨无主,他要将三位死者埋葬路旁,随身两个童子尚有难色,王阳明却说:“嘻!吾与尔犹彼也!”此一句,大沉痛也,大仁爱也,是儒家是释家,更是蔼然敦厚的长者。

《瘗旅文》乃古今一等一悼亡文章,结尾时又歌以慰之,情深在焉:你我背井离乡,在异地言语不通,性命惶然,前程尽空。他日,倘或我也葬身此地,定邀你和子仆一同遨游嬉戏。我们驾以紫虎,乘五彩祥龙,登高望乡,该叹息就叹息,想悲恸就悲恸。我若能生还,你还有子仆随从,不要以为自己孤苦伶仃。你们相从呼啸、纵步。餐清风,饮甘露,不愁饥饿。白日以麋鹿为友,夜晚与猿猴共栖。

金圣叹说《史记》,须是太史公肚皮宿怨发挥出来,“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司马迁一生著书旨意。我姑妄听之,再姑妄言之,《传习录》是王阳明一肚皮光明照将出来的,真、诚、简、灵、行、韧,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

王阳明卒于江西南安青龙铺的舟船上,享年58岁。临终,随行人问遗言,他含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虽知他心里早已光明,不必再说什么,尤恨天不假年,倘若让他寿至期颐,人间定然会多几卷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