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虹

■提示

2022年初春，在本雅明诞辰130年之际，王璞教授历时8年，将英语世界最为翔实完整的《本雅明传》译成中文，这本厚达900多页的中文版传记，以沉甸甸的“分量”展现了本雅明的一生——“矛盾而流动的整体”。阅读本雅明既是一种智识体验，也是一种感官唤醒体验，记忆中的世界会突然在你眼前奔涌绽放。

从日常事物中 复苏历史记忆

作为20世纪犹太裔德国批评家、理论家瓦尔特·本雅明身上带有诗人般的奇异特质，然而他却沉浸于最平凡的事物，聚焦于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小事并乐此不疲。虽然他成年后的生活总是处在动荡不安、入不敷出中，但他仍然沉迷收藏喜爱的书籍、绘画等艺术品，后来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这个喜好，也是个有名的收藏家。这种对日常平凡事物的沉浸，实际带着一种深厚的历史感。本雅明理解的历史，正如译者王璞所说：“远远比我们以前所理解的那些历史更精微、更细致，小到一枚邮票，一个政府的新条文，波德莱尔诗里面提到的一个物件，比如说那个时代的煤油路灯；但另一方面又比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历史要大得多，它可以把这一切都容纳其中，而且还要更大。”这种由小见大的历史感，让人们既看到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又看到它的超越性，才能避免卷入平庸。日常在本雅明那里显得格外重要，其中蕴含着神秘与诗意、危机与救赎，这正是本雅明批判思想的动人之处。

本雅明对日常事物的描述与表现方式，常常采用一种蒙太奇的艺术手段。书中记录了本雅明对那些日常生活中废弃物的发现与思考，那些在历史的幽暗角落中的事物，在本雅明笔下焕发出熠熠的光辉。“在一定距离之外但感觉上如此贴近之物的独一无二的显现。”这正是本雅明对大众文化的日常现代性研究，日常经验的重要性首次在他那里得以集中的论述。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年代，本雅明意识到一些传统的经验已经崩溃了，他在《经验与贫乏》中写道：“经济经验被通货膨胀揭穿了，身体经验被饥饿揭穿了。”于是，他从对过时之物的迷恋中获得启示，试图通过这些平常的废弃物让过去时光苏醒，就像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玛德琳蛋糕为普鲁斯特打开了他的小说世界一样。“那第一口浮有蛋糕屑的温暖茶水在碰到味蕾的一瞬间，一阵战栗穿过全身，茶水和蛋糕屑的结合为他带来无上喜悦。”这是《追忆似水年华》中最著名的部分，一个浸在茶里的玛德琳蛋糕，让叙述者想起了童年在康布雷姑姑家的下午，以至于他的脑海里召唤出一列火车般的呼啸岁月，载着他生命中的影像和故事，引发普鲁斯特写下了3000多页的世界最长的回忆小说。“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让人复苏那些情感深处的记忆。本雅明在新科学观点和先锋艺术的扩散中，看到了可能通往人类经验新世界的通道。他的开放式蒙太奇思维，缓慢而耐心的追踪和回溯，同时又具有全球化的视野，特别适合拾取一个多样化的世界。

在平凡碎片中

唤醒生活诗意

对陈旧物品的迷恋，直接启发了本雅明的“历史觉醒”理论。在《拱廊街计划》中，本雅明提到了“我们称之为过去的梦想”：过去被认为是我们随身携带的梦，而它承载着我们；我们必须回到过去，回到它的最隐蔽之处，才能从中醒来。本雅明为他的《拱廊街计划》收集19世纪中期巴黎日常生活的“碎片化”历史材料：关于住宅、家具和服装的细节，以及海报、广告、信件、小册子、报纸文章、警察报告、通俗文学等。在《本雅明传》中作者写道：“他们对过时之物的着迷即是明证——最早的铁架构、最初的工厂建筑、最老的照片、已经绝迹的事物、大型钢琴、五年前的服饰——和它们的遭遇激发出一种原始艺术激情的意象。”写出了本雅明对过时之物的迷恋，对那些日常废弃物的关注，把“诗性生活”的理念推至极致。

《本雅明传》的作者指出，历史的觉醒在本雅明这里是一个辩证的过程，在时间上既向后又向前，“过去”被本雅明的“当下”所接受和转化，正如普鲁斯特的叙述者被玛德琳蛋糕的味道所吸引。本雅明在《梦之媚俗》一文中写道，物在时间中衰败，变成一种向历史凝视的拼图。本雅明可以说是挖掘“废弃物能量”的行家。他认为，过去呼唤着现在，“可辨识的当下”的出现即过去的时刻与当下产生共鸣。本雅明不仅通过“当代”的眼光唤醒过去那些具体的事物，而且试图从事物本身发现那个时代。

在本雅明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因战争笼罩流离失所的时刻，最珍视的就是他研究波德莱尔的手稿，在本雅明看来，诗人波德莱尔关注那些平庸的事情，并极力使它们具有诗意。波德莱尔认为，只要人们足够用心的话，就会发现，平凡之物的古代性会赋予日常事物以常新的诗意。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也在小说中强调了普通物体中潜藏的记忆和预言能量。本雅明曾在文章中用充满诗意的语言写道：“每一天，就像睡梦中的人一样，我们使用无法衡量的能量。我们所做的和所想的都充满了我们祖先的存在。”

本雅明在《拱廊街计划》中强调了波德莱尔对“俗套”的关注，他引用了波德莱尔的日记：“创造一种新的俗套——这是天才。”本雅明认为解开平庸事物的轮廓，解读出陈词滥调的核心，真正的世界之谜才能被揭开。

《本雅明传》的作者霍华德·艾兰教授和迈克尔·詹宁斯教授长期致力于本雅明研究，他们都是哈佛大学出版社四卷本《本雅明文集》的编者与译者。所以，他们掌握着关于本雅明的几乎全面的资料。相较于其他本雅明的传记，这本他们合著的《本雅明传》的最大特点便是严格按照编年顺序展开，力图还原本雅明思想发生的每一个历史语境。“本雅明去世时，他庞杂的写作产出星散四处，隐匿无踪，以至于其中很大一部分看起来将无法找回。虽然他的许多作品曾经发表过，但至少同样多的作品从未在其生前发表，并以草稿、清样和片段的形态保留在他的一些友人手中，而这些友人又遍布德国、法国、巴勒斯坦和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几十年中，他的许多作品被重新找到，有些甚至迟至20世纪80年代才被发现，有些藏身于看似最不可能的地方……随着本雅明作品集和书信完整版本的出版，他的大多数文字现在都已印刷发行。我们对其个性和人生故事的描述，主要依靠这一问世的记录……我们的工作站在过去60年间曾经研究过本雅明的生平和思想，并从中汲取灵感的几千位人士的肩膀之上。”这本传记的译者王璞教授是北京大学文学硕士、纽约大学比较文学博士，传记聚焦本雅明写作关注的日常现实，并提供他作品诞生的历史语境，读起来可感，可信。

本雅明的天才就在于他的深刻性和复杂性，他的一生被称为“矛盾而流动的整体”。他通过动人心魄且让人过目不忘的文采，对现实生活发出回响。就像是普鲁斯特对浸了茶的玛德琳蛋糕的第一口品尝：一瞬间所有的人生记忆呼啸而来并绚丽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