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逸南
四月的风,裹着辽东湾的咸涩与辽西丘陵的土腥,在辽宁大地上游荡。它掠过冰封初融的辽河,拂过沉睡了一冬的黑土地,停驻在乡野里。这里的春天,像一位犹抱琵琶的北国姑娘,总爱用“倒春寒”的薄纱半掩面庞,却在某个清晨,忽地掀开盖头,让漫山遍野的花潮、绿意和烟火气,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辽东的春,是从一树树开在乡村里的野山杏开始的。在山峦的背阴处还积着残雪,向阳的坡地上却已铺开一片片淡粉的云霞。野山杏开得莽撞,枝条横斜着刺向天空,花瓣薄如蝉翼,风一吹便簌簌抖落,仿佛天地间下了一场温润的雪。农人弯腰拾起几粒杏仁,说这是止咳的良药,也是山野赠予人间最早的馈赠。
更往西去,西沟长城脚下,杏花与历史交融。青灰色的明长城蜿蜒于山脊,砖缝里钻出的野杏树将花瓣撒上烽火台。游客们踩着碎石小径攀爬,抬头是六百年前的烽烟记忆,低头却见一簇簇粉白的花影,正从断壁残垣间探出头来——春色终究比时光更擅长愈合伤口。
若说杏花是春的序曲,北镇的梨花大道便是高潮乐章。四月中旬,千树万树的梨花轰然绽放,枝条如被积雪压弯的银弓,花浪随风起伏时,连空气都染上了清甜的蜜意。农人驾着拖拉机驶过花海,车轮碾过落英。孩子们在梨树下追逐,惊起一群啄食花瓣的麻雀,飞向远处的闾山。那山巅的古寺钟声与梨花香纠缠,将“香雪海”的诗意揉进每一条田垄、每一寸春风里。
在朝阳的田野,春色是另一种笔触。一场透雨过后,麦苗齐刷刷地挺直腰杆,新绿从根茎往上晕染,像打翻了一桶青翠的颜料。田垄如五线谱般延展,农人弯腰点种的姿势,成了跃动其间的音符。远处的错落,炊烟与晨雾缭绕,几株老柳树垂下嫩枝,替忙于春耕的村庄梳理鬓发。
绿意也在山野间奔涌。凤凰山的登山者踩着石阶上行,见岩缝中的冰凌花已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毛茸茸的蕨类与星星点点的紫花地丁。行至五彩沟,忽见一片树林抽出鹅黄新叶,阳光穿过枝丫,将光影绣在登山客的衣襟上。有人举起相机,镜头里尽是山岚流动、草木拔节的景象。
春日的山野从不寂寞。丹东绿江村的渔人摇橹过江,船头竹篓里盛着刚捞起的黄蚬子;盘锦生态区的游客蹲在梨树下挖野菜,只见丹顶鹤掠过芦苇荡,翅尖沾着泥点的红;鞍山千山的道观里,道士扫着石阶上的梨花,扫帚起落间,花瓣与香火一同升腾。最生动的画面藏在寻常巷陌。辽宁的春天格外耐人寻味。它不像江南的春那般绵软精致,而是带着北国的率性与张力——寒潮与暖流博弈,荒芜与绚烂交替,土地与生命角力。
最终,所有矛盾都在四月的阳光下和解,化作山野间一声悠长的叹息:“春风十里,何止十里?且将一半留给乡野,一半留给赶路的人慢慢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