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物候不同每每入诗
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此句绝妙。春天先到江南,梅柳早发,然后北方才陆续进入春天。陆在晋陵(当时属江南东道毗陵郡,今江苏常州)为县丞,晋陵在江南,而杜审言为北方人,故有此句。同一时间,物候各地不同,此意每每入诗。如宋之问《寒食还陆浑别业》:“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王湾《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皆与此意相通。
后来南宋大诗人陆游有《感怀》诗云:“园丁傍架摘黄瓜,村女沿篱采碧花。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先到野人家。”然则同一地区城乡之间的气候也略有差异,此意亦可以入诗。
“谁”做主语
沈佺期《独不见》(诗题一作《古意呈补阙乔知之》):“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近人往往释“谁为”即“为谁”。疑问代词作宾语时须前置,确为古代的通例,但这里的情形似与此无涉。诗中“为”及“更教”的主语正是这个“谁”。“为”训“使”,读平声。这两句诗如翻译为现代汉语,大约是:谁使我含着哀愁看不见丈夫,却又让明月照着我的衣裳(流黄,紫黄色绢,这里指代衣服,也可以指帷帐之类)。措辞委婉,而见月怀人、十分愁苦之意,自在言外。
“谁”字用于句首,在许多情况下都是主语,试从唐诗中再略举数例: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游子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二首》其二);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吕温《刘郎浦口号》);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秦韬玉《贫女》)这些“谁”的语法地位,正与前引沈诗相同。
插入句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九: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大意不难理解。安史之乱把中原彻底搞乱了,诗人对现实完全失望,只好跟着仙人飘拂升天。这里有点难懂之处在于,明星玉女既已升天了,怎么又邀请诗人登云台呢?云台是华山东北部的高峰,并不在天上。而下文又有“恍恍与之去”,明言诗人自己是与仙人同行的。
为了解决这个麻烦的矛盾,有专家将“云台”解释为天上的更高处。可惜此说不仅没有根据,而且与诗句更加矛盾,李白乃是凡人,此时在莲花山,如果明星玉女已经“升天”而去,又如何能够带着李白向着天的更高处运动呢?
读此诗必须看清这里的句式,“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诸句形容神女的特异功能,实为插入句,不妨与前后的诗句用破折号分开。神女在山和天之间很自由地往来;诗人上了莲花山,她就在此邀请他“登云台”,然后以云台高峰为基地进一步升天,拜访各路神仙。这就像现在的航天员,总是要先到发射场,然后乘飞船升到天空中去,上天之前仍然需脚踏实地才行。
旗亭画壁
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王昌龄传云:“与文士王之涣、辛渐交友至深,皆出模范,其名重如此。”《唐才子传校笺》于此句下加按语道:“由今存昌龄诗观之,其所交友者有綦毋潜、李颀、岑参、王维、李白、刘昚虚等诗人,未有及王之涣者,之涣诗亦未有及昌龄。仅唐人传奇薛用弱《集异记》叙旗亭画壁故事,谓高适、王昌龄、王之涣共饮酒,听梨园伶官唱三人歌词(详见本书卷三王之涣传笺证),此乃小说家言,未足为凭。”(第一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58页)而《校笺》卷三王之奂(涣)传下则大段引用《集异记》卷二旗亭画壁故事,又有按语云:“《集异记》所写之具体情事或非实有,但唐人之绝句用之于歌唱乃当时风习,且之涣与昌龄、高适交往亦有可征,故此事未可遽加否定(详参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靳能所作王之涣墓志铭跋》)。”(前引书第450页)这两篇传的校笺不知何以龃龉如此。看来前一段句末或可改写为“此虽小说家言,或亦足供参考。”古代笔记中所载故事中多有事情或非全真,而具有所谓“通性之真实”者,仍然可作为史料灵活地加以利用。
韦庄词之“本事”
韦庄《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古今词话》谓韦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王)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词,强庄夺去。”或以为韦庄此词即有感于蜀主王建夺其所爱而作。从内容来看,此说不可信。按韦庄《浣溪沙》词下片云:“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情景或与《古今词话》所说者相近,然亦无确据。
所谓王建夺取韦庄宠姬一事,本来就未必实有其事。夏承焘先生《韦端己年谱》天复元年(901年)条下云:《古今词话》之说“无征难信。《新五代史》六三《前蜀世家》称:‘(王)建虽起盗贼,而为人多智诈,善待士。’似不致有此。”其说通达。读诗词不必强行追寻所谓“本事”,更不能制造“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