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晶戎

看点

今年6月3日是卡夫卡逝世100周年，《卡夫卡传》三部曲中文版逐一面世，是迄今为止内容最详实、体量最浩繁的一套卡夫卡传记。作者莱纳·施塔赫历时18年吸纳诸多此前尚未发布的最新的卡夫卡研究成果，以颇富画面感的生动叙述展现卡夫卡的内心与外在世界，包括大量聚焦日常生活的近景镜头，令人身临其境。《卡夫卡传：关键岁月》乃是最先推出的首部传记，聚焦1910年至1915年决定卡夫卡一生创作与生活的关键年月。

德国文学研究者莱纳·施塔赫的《卡夫卡传》写作历时18年，共三卷，德文累计2037页。传记第一卷于2002年出版，题为《卡夫卡传：关键岁月》，描写卡夫卡1910年至1915年间的生活与创作。第二卷《卡夫卡传：领悟年代》于2008年出版，记录了卡夫卡生命中的最后8年。前两卷出版后，获得各方高度赞扬。第三卷《卡夫卡传：早年》于2014年出版，涵盖了卡夫卡的出生到1910年的童年、中小学、大学和工作初期的经历。

写作《卡夫卡传：关键岁月》这部传记时，莱纳·施塔赫往返美国、欧洲，花费十多年时间，处理4000多页报刊、信件和文学章节，而且很多是之前未曾出版过的资料。这部传记有如电影般呈现了卡夫卡从1910年至1915年生活、写作和工作的全景，这也是卡夫卡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曾经无拘无束、易受外界影响的青年卡夫卡成长为“卡夫卡式幽默”的大师。他经历了一些痛苦，这些经历塑造了他的自我形象，被他作为典型事件而铭记一生。在1912年至1914年间，卡夫卡经历了极富成效的创作阶段，“爆发式”写出《判决》《变形记》《失踪者》《诉讼》等突破之作，就此铺平那条文学艺术之路。这一时期，构成卡夫卡人生的中心，在这本传记中，能找到破解卡夫卡创作之谜的钥匙。

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文学必然深度地与生命纠缠、交织。伴随着生活中的种种缺失，卡夫卡在文学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写作行为在他眼里是生存之核心，写作让他内心平静、情绪稳定，写得成功令他感到快乐和自信。无论是在日记中，还是在书信里，卡夫卡自己总是一再唤出内心深渊的图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就是某些力量，它让我以一种在正常状态下根本无法感知的深度潜心于文学……”真正的文学只来自“深处”，而不扎根于深处的文字，是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只是“构思”而已。卡夫卡多次使用“真实”一词，传记作者施塔赫用“难以企及的内心深处”解释卡夫卡惊人的美学力量，带领读者潜得再深入一点，一探究竟。

弗兰兹·卡夫卡是奥匈帝国捷克德语小说家，他生活在奥匈帝国即将崩溃的时代，又深受尼采、柏格森哲学影响，对政治事件也一直抱旁观态度，故其作品大都用变形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直觉的手法，表现社会环境所包围的个人。这造成不少人会觉得卡夫卡的作品比较难读。英国诗人奥登盛赞卡夫卡道：“就作家与其所处的时代关系而论，当代能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相提并论的第一人是卡夫卡。”

传记作家面对卡夫卡的写作压力超过面对歌德。卡夫卡短短四十一载的人生经历极为单薄，社交圈狭窄且缺乏变化，与歌德根深叶茂、跌宕起伏，能为传记作家提供大量素材的人生有天壤之别。另一方面，卡夫卡的内心世界却复杂幽微到了极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雄心勃勃的施塔赫所处理的自然就是卡夫卡的复杂性，这一点仅从篇幅上就可以看出：短短5年左右的生命时段，用了近700页。施塔赫示范了一个传记作家如何在繁复密集的文献资料里轻盈地周转，细密地缝合；他呼唤出无数生动细节，吸引了普通读者，又能展开视野开阔、旁枝错杂的评述，让文学批评家和学者型读者也能产生共鸣。他把卡夫卡带得足够近，让我们得以端详一个向来只关心写作的人，突然被莫名而来的爱情或者历史事件洞穿了厚厚的自我堡垒，被迫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读者亦如履薄冰。

出生在大城市中产之家的卡夫卡，青年时拿到博士学位，当上了公务员。他的人生看似一帆风顺，没有什么让人不满意的——但卡夫卡真正想做的，是成为一位作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从根本上讲我的生活都是由一系列写作尝试所构成，而且大部分尝试都失败了。但假如不写，我就会躺倒在地，一文不值，只等着被扫地出门了。”而他要写的作品，“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大海的斧头。”

2022年是卡夫卡作品《城堡》诞生100周年。卡夫卡以夸张、冷峻的文字，给后人留下了深邃迷人的作品。一则则寓言般的文本晦涩难懂，呈现出多义性乃至神秘性。面对卡夫卡的语言艺术，即便是技艺再娴熟的传记作家都会对自己的语言水准产生怀疑。要理解卡夫卡，似乎真得先“翻译”他，这跟其不愿“开门见山直述其事”的独特风格有关。他的所有长篇小说——《失踪者》《诉讼》和《城堡》，包括中篇小说《判决》和《变形记》，其实讲的都是主人公要面对参不透而又恼人的谜团。卡夫卡的语言是被一颗时刻警醒着的大脑高度控制的语言，施塔赫将之比喻为“一把烧红的能刺穿石头的解剖刀”。为卡夫卡立传，他自己至少也得有一把锋利的语言之剑，才能鼓起勇气与卡夫卡对阵。

在《卡夫卡传》的导言中，施塔赫说明了自己工作的行进路径，即遵循卡夫卡的创作路径，既然卡夫卡认为真正的文学只来自“内心深处”，那么，想要试图探寻卡夫卡真实世界之究竟的人，唯有努力让自己“潜得再深一点”。施塔赫除了细致梳理卡夫卡的生平经历和外部世界的重大事件对他生存体验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探寻卡夫卡的内心活动，深入其灵魂深处。卡夫卡为什么对噪声这么敏感？和父亲的关系为什么加剧紧张？他为什么会选择菲莉丝作为追求对象？两人关系的发展，从试探到狂热到出现裂缝到订婚再到解除婚约，卡夫卡在每个阶段和节点有怎样的具体感受？施塔赫以可靠资料为基础对上述问题作出了精细剖析。施塔赫写道，“卡夫卡努力地倾听着内心的声音”。

卡夫卡有一个文学理想，他曾说：“只有我能将世界提升到纯净、真实和永恒中我才会感到幸福。”中国当代作家余华认为：“卡夫卡没有诞生在文学生生不息的长河之中，他的出现不是因为后面的波浪在推动，他像一个岸边的行走者逆水而来。很多迹象表明，卡夫卡是从外面走进了我们的文学。”如果说卡夫卡的文学是一种 “文学之外” 的文学，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他那荒诞、玄奥的，好似谜语、又如梦境的艺术？传记作家施塔赫让我们可以从“文学之外”开始与卡夫卡相遇，一步一步地深入到其文学作品内部的核心地带，就如一滴露珠汇入大海，对他本人的阅读，能引领我们走向他创作的浩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