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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号嘹亮 ——一本老号谱与一位志愿军司号员的故事 2023年08月01日 

本报记者 张晓丽 丁思文 任梓溪

今年是抗美援朝战争胜利70周年,我们发现了一件老物件——一本军号谱。

我们在此前的采访中,耳边曾无数次地响起象征着胜利的冲锋号,也曾听说无数个有关司号员的故事,对于军号有过无数次的想象,却从未料到能一睹军号谱的真容。眼前的军号、号谱走过烽火硝烟,蹚过岁月长河,历尽人间千帆,与70多年后的我们相聚,让人不胜唏嘘,同时产生强烈的期盼:从军号、号谱、司号员的视角,我们会看到一个怎样的抗美援朝?

7月的空气仿佛被点燃,热得令人猝不及防。同样点燃我们热情的,还有这个新发现:一本1950年翻印的军号谱,定格了504种军号声。

抗美援朝历史研究学者卢骅隆重地向记者介绍他的两件“宝贝”,一把军号,锈迹斑驳,一本军号谱,纸张泛黄,显然都久经岁月。

小小军号成为美军心里的“恐怖魔笛”

卢骅的“藏宝室”中,各种老物件令人目不暇接,年代感扑面而来:有电影《英雄儿女》中发报员王成高喊“向我开炮”时所背的同款发报机,有志愿军战士近距离与敌人进行搏杀时所用的刺刀,有染着血迹的志愿军军服,有战士们在前线所用的锅碗瓢盆,还有满满一书柜的百余册抗美援朝历史资料与书籍。这位67岁的专家研究抗美援朝历史几十年,通过实物来验证调研成果,是他研究的“窍门”,也是乐趣所在。

一通腾挪、翻找后,卢骅找到了一本包裹严实的小册子和一把系着红布的军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又仔细地擦了擦手,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开了这本册子:“这本1950年的军号谱,里面有504种军号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年代的军号谱。”

小册子只有巴掌大小,与过去的小人书、连环画一样是64开本,方便携带。封面已经泛黄,上面写着蓝色的繁体字“陆海军号谱”,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第三野战军司令部翻印于1950年2月。卢骅根据年代推测:“这本号谱出版于抗美援朝战争之前,抗美援朝时期的号谱应该与它大同小异。”翻开军号谱,前几页是司号员的注意事项、训练事项等,后面84页全是号谱。

军号是铜质的,由于长时间无人保养,已是锈迹斑斑。拿到手上,沉甸甸的,铜管上阴刻“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字样。卢骅说:“这把军号是当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司号手的‘武器’,上面刻字,说明这把军号是当时部队统一定制的。”

志愿军的军号声,曾一度被美军称为“恐怖的魔笛”,直到今天,参加过朝鲜战争的美军回忆起中国军队的军号,仍然胆战心惊。“这是一种铜制的乐器,能发出一种特别刺耳的声音。在战场上,只要它一响起,共产党军队就像着了魔似的,全都不要命地扑向联军。每当这时,联军总被打得如潮水般溃败……”这是美军第八集团军总司令李奇微在《朝鲜战争回忆录》里对志愿军军号的描述。

这两件宝贝都是卢骅在旧货市场偶然发现的。如果说军号打开了我们的思绪,令想象展开翅膀,那么军号谱就是“大风起”,令想象“扶摇直上九万里”。翻过一页页军号谱,一幅专属司号员的军旅画卷在我们的眼前徐徐铺展开来。

什么样的人能当司号员?军号谱上写着选拔司号员有几条标准:“革命意志要坚定,活泼与记忆力强,没有肺病与臌病耳病,嘴唇薄,目力强,年龄在十六岁以上,体格强壮,文化程度能识五百字以上者。”由此可见,70多年前的司号员应该是身体强壮、耳聪目明、机敏精干的,还要读过几年书。

司号员怎么练习吹号?新兵需要“先口练至十二三天,开始打一个号音”,根据练习情况进行分班。每天都要练习,越是艰苦越要勤练:“冬天须每日三次,夏天以每日二次”,练习时间是黎明和傍晚的1.5小时或者2.5小时。吹号的姿势也有讲究:“立正,胸挺出,不偏头、不歪嘴、不鼓腮。”通常五六个月,就能培养出一名合格的司号员。

战场上的司号员应该注意哪些事项?一方面要绝对不离指挥员,另一方面发号音时,要离指挥员十步之外;要选择适当的地点发号,最好利用周边物体掩护自己的身体;发号音时,要明晰洪亮,切不可因慌张而发错号音;要时刻注意号音,及时将传来的号音报告指挥员……

军号谱就是一本特殊的“密码本”

除了我们所熟知的起床号、集合号、冲锋号外,早点名、出操、收操、开饭、前进、上刺刀,甚至具体到“爬城”“上刺刀”“下刺刀”……都有固定的号谱。几乎每翻一页,我们都要发出惊叹:“这时候也要吹号!”小小的册子里不断涌现“新鲜”的讯息,让人不得不感慨:只要能够想到的指令,都能在军号谱中找到。军号几乎指挥了战士的所有行动。

小小的军号谱是一本特殊的“密码本”。第38军、39军、40军……每个军都有对应的军号谱,每个细分后的连队,甚至连卫生队、学校,也都有对应的军号谱。军号谱中还有“问你在哪里”“答我在此地”“发现敌人飞机来”“对空射击”“飞机去”这样对话式的军号音,将它们与相应的部队军号谱串联在一起,就是一套司号员之间的特殊密码,只有他们才能吹得出、听得懂。

根据军号谱,记者不仅在心中勾勒出一位理想中的司号员,还为军号的使用拟定了多种战斗场景,他一定是一位耳聪目明、有点文化的青年。但司号员和我们想象中的一样吗?他们如何战斗?带着复印的几页军号谱和一肚子的疑问,我们在沈阳找到一位曾经的司号员——南启祥。

7月13日,天气闷热。辽宁省军区大院中,初见老将军南启祥,记者就被他的精气神所打动,87岁的老人个子不太高,却声音洪亮,激情澎湃,仿佛军号所代表的激昂斗志从未离他而去。

不过,从我们的第一句对话开始,记者心目中那位“司号员”就开始逐渐模糊。“您入伍时多大?什么兵种?”“12岁当兵,当的就是司号员。”12岁的司号员,显然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1948年秋,在苦日子里挣扎的南启祥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刘邓大军来到他的老家山东鄄城县,父亲南永安带着他一起报名参军。“人家见我太小,不愿要。我爹说,‘他死了娘,在家里就饿死了,跟我走是个伴儿,打仗无牵挂。’”部队领导同意了,父亲当了炊事兵,南启祥当了司号员。

少年南启祥并不识字,同样不符合记者对司号员的预判。但所有的意料之外,却都在情理之中。“小时候饭都吃不上,没条件读书。不过,我们练号不用谱,全靠司号排长手把手教。”南启祥一手拿着几页复印的军号谱,一手用放大镜看上面的五线谱:“当了五六年的司号员,我从来没有见过军号谱。”回忆起学吹号的那段时光,他嘴角带着笑:“发给我的号比老兵们的小很多。早晨,我们十几个人站在山岗上排成一排,迎着风,对着远方天空鼓足劲儿一齐吹,那声音好大啊,能传出20多里地。”靠着“死记硬背”,南启祥愣是将复杂的勤务号、名目号、仪式号、战斗号一一印在脑海里。靠着“野路子”,仅用了三个月,他就“出师”了。

“军令在号中,学习不能松,当号兵的要了解大局懂战局。”“司号员要练就快腿,磨成铁嘴。”“行动要紧跟指挥员,吹号要离开指挥员,越是危险越向前。”……虽然不识字,也没有见过军号谱,但做好司号员的“要领”早已变成顺口溜,记在了南启祥的心中。很多年后,写得一手好字的南启祥,最喜欢题写“军号”二字,没有谁比他更理解这两个字的深意。

在军号声中成长司号员成了司令员

30℃的气温中,南启祥特地换上了长袖的志愿军军装,胸前挂满军功章、纪念章,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他仿佛忘记了闷热。

记者小声问随行的政工干事:“老爷子现在还能吹得响号吗?”坐在沙发另一边的南启祥立马就听到了:“吹得响,就吹个冲锋号吧!”他握起身边那把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军号,又一次用力吹响了那些激越的音符。

吹奏军号需要力量,怕老人用力过猛造成血管破裂,医生、家人反对他吹号,但南启祥总是笑笑:“我打小吹号,没事儿!”吹完一段冲锋号,他小心地将军号放置稳妥,在军号深远的回荡声中,讲起了他的成长故事。

在军号声中成长,是南启祥最自豪的事。他还记得,当部队发给他一套肥大的军装和一把明亮的军号时,他问排长:“为啥不给我发枪?”排长望着这个还没有长枪高的小鬼笑了:“军号就是你的武器!可别小瞧了它。”

和军号一起发放下来的还有一瓶白酒,南启祥接过瓶子,打开喝了一口,辣得直往外吐,眼泪都辣出来了。战友们哄堂大笑,班长笑着训斥:“胡闹!发白酒,不是让你喝的,是用来洗号的。”“军号也需要洗!”从“洗号”开始,野孩子南启祥接受教育,学着识字,学着做事、做人。

司号排排长李继恩是南启祥的“人生导师”。有一次晨练时,南启祥忘记带军号,李继恩从身后拿出南启祥的军号郑重地递给他:“记住,军号重于生命!”一有空闲,他不仅给年幼的南启祥单独“补课”,讲解军号的作用、发音原理、吹奏方法,还给他讲一些寓意深刻的道理:“军号要听党的话,嘀嘀哒哒走天下”“气运丹田声走心,号音一出力千钧”“军号震天响,部队打胜仗”,等等。

成长于军号声中的小鬼自有一番精气神。1951年第一次走上抗美援朝的战场,南启祥是一名炮兵阵地上的司号员。“那时候最大的危险来自美军的空袭。”每当放空枪响起,南启祥总是“逆行者”,他一遍又一遍吹响防空号,直到战士们都隐蔽好了,他才会找地方隐蔽。

1953年年初,南启祥再次奔向抗美援朝战场。此时的他已经调离司号员的岗位,担任炮兵团轮训队班长。一次完成抓捕敌特任务后,他得到一个好消息:组织已经批准了他的入党申请。那一天,南启祥独自登上一个山头,激动地吹起了“嘀嘀嗒嘀”的号音。那一年,他17岁。灿烂的阳光下,那满山的积雪都仿佛燃烧起来……

在激越的军号声中,小小司号员最终成长为司令员,南启祥曾任辽宁省军区副司令员。光荣离休后的南启祥又开辟了人生新的战场:深入部队、学校、社区、乡村,讲革命故事,为党和军队赓续红色血脉。

时间来到2023年7月19日上午10点钟,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门口,一阵阵熟悉的军号声响起。与南启祥的军号声略有不同,吹奏者游刃有余,显然运用了专业的演奏技巧。这名35岁的小号演奏家朱超来自沈阳交响乐团,已有29年的吹奏经历。

接到我们重现志愿军军号声的邀请时,朱超的脑海中闪过影视剧中冲锋号的旋律,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原本想得很简单,这些军号谱都很短,演奏起来就是小菜一碟。”但看过军号谱后,朱超有些迟疑:“从专业的角度去看,这本军号谱有的地方不符合乐理,不太好演奏。”

于是,我们给他讲了南启祥和抗美援朝战争中众多司号员的故事。故事令朱超向往,心里充满敬仰,也有了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再现那激越的军号声!

在查阅了大量军乐资料、上网观看了许多影视剧资料后,朱超一点点摸索,按照自己的理解反复练习。他发现,虽然军号的旋律可以轻松地吹出来,但战场上那种冲锋陷阵、奋不顾身的气势却很难再现。最终他领悟到,要想吹出气势,必须把自己当成一名抗美援朝的司号员。

站在我们镜头前的朱超,渐渐忘记了小号演奏家的身份,将自己置身于抗美援朝战场,像一名司号员,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刻,吹响了冲锋号。

那军号声渐渐高昂,带着我们闪回到硝烟弥漫的前线……

记者手记

心中有一把军号

张晓丽

对演奏家朱超而言,冲锋号的号谱简单至极,但想用这短短的几个音符吹出当年抗美援朝战场上让敌人胆寒的威力,却感觉难上加难。

南启祥老将军并不识谱,让他照着号谱吹奏,几乎不可能。可这并不影响他吹起自己的那把老军号时带给我们的震撼——那是当年激励过无数志愿军战士睥睨一切强敌、一往无前的气势,即便他已经是耄耋之年,即便那把老军号已经有些走音。

70多年前的司号员南启祥没有枪、没有手榴弹,采访中,他一再说,军号就是他在战场上唯一的武器。

这个武器的威力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屡屡被验证。关键时刻,一把军号抵得上千军万马。例如,抗美援朝战场上最著名的司号员郑起的故事,在釜谷里之战中,连队面临敌人的疯狂进攻,战斗打得异常惨烈,连干部全部牺牲。当全连打得只剩下7个人时,眼看阵地失守,主动担当指挥任务的司号员郑起拿起军号,奋力吹响了冲锋号。“嘀嗒嗒,嘀——嘀——嘀……”嘹亮的军号声把敌军吓蒙了,虽然距离郑起只有十几米远,他们却不敢开枪,而是如潮水般溃退了,还留下几辆无坚不摧、火力强大的重型坦克!

这样的战斗奇迹,是由“嘀嗒嗒,嘀——嘀——嘀……”这几个音符排列组合创造出来的吗?还是我军的军号采用了什么特殊的材质?显然不是,是吹响军号的人和他内心强大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既是内生的坚定的信仰和信念,无畏牺牲的精神,也是他和他的战友们给予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发出正确的号令”“我相信你一定会在号声中立刻向前冲”,这样的相互信任与依赖,这样的令行禁止,正是一支伟大的军队必备的品质。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军魂就在于此,中国军队的力量就在于此。

军号声鼓荡近百年,早已响彻祖国大地,化作一尊精神雕像,挺立在我们的脊背上,沉淀在我们的血脉中。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应有一把军号,时刻鼓舞自己,时刻激励自己,时刻保持敢打必胜的勇气,时刻葆有永不言败的精气神!

号角催征,壮歌以行!当前,一场新时代东北振兴、辽宁振兴的“辽沈战役”已经打响。开局即决战,只有每一个辽宁人心中都有一把军号,无惧前行路上风高浪急、险滩暗礁,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练就过硬的本领,与时代同频共振,才能响应时代发展的呼唤,完成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长征。

采访中,南启祥说:“这号靠一口气、饭靠一炉火、人靠一种精神头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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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号员

司号员是通信兵序列中的一个特殊兵种。“司号员鼓鼓嘴,千军万马跑断腿。”一句顺口溜,形象地将司号员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展现出来。自从1927年建军开始,军号就与人民军队联系在一起,在作战和战备训练,工作、生活秩序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随着战争形态的演进和我军现代化建设发展,军号的指挥、通信功能逐步弱化,司号员编制在“百万大裁军”中被整编撤销。2018年,我军司号制度恢复,嘹亮的军号声再次响彻千万座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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