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海卉
古琴、铭砚、清茶、菜蔬……这些雅致又平常的事物创设了中国古人钟爱的诗性的世界。苏轼曾说,“人瘦尚可肥,俗病不可医。”在他眼中,“俗”是最不可忍受的,“俗病”也是最难治疗的痼疾。古人强调以本真的自我去面对世界,而不是盲目地模仿。琴有真音,砚有真趣,清茶蔬食自有真味,从文学艺术典籍的细微处,可以寻出它们与古人生活的依存关系,在古人笔下,这些散发着本真的物件涤除了尘垢浊气之后,呈现出浩然的清灵之美,它们书写着中国古人的精神生活史。
古琴,又称“七弦琴”“瑶琴”,是中国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之一,位于“琴棋书画”之首。古人常常用琴来修身养性,因此,弹奏古琴是一件颇具仪式感的行为。在《红楼梦》第86回中,林黛玉对贾宝玉讲述了一番弹奏古琴的讲究:“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平和,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宋代名画《听琴图》描绘了宋徽宗赵佶凝神抚琴的场景,宫中景色配合着琴声,营造出幽静深远、超凡脱俗的意境。
古代文人常常会以诗的面孔呈现出一个清新的世界,绘出他们找寻自我真性的过程。在古人眼中,琴是极为独特的器物。嵇康在《琴赋》中说“情舒放而远览,接轩辕之遗音”,说琴音是上古雅乐,乃圣人遗存的旷远之音。诗人面对物质世界,要进行艺术化表达,将自我投射到他所喜爱的事物上去,具有了活泼的生命,表达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诗性栖居。魏晋时期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士人,主张以清灵不羁的方式放浪于天地间,形成一种名士风度,影响了后世一千年的文人。陶渊明、白居易、苏轼的诗呈现了文人生活的面孔。
在《诗经》中琴出现于贵族较为私人的宴乐活动,或是表达男女的感情且都是琴瑟并称,如“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琴瑟之乐”由于与人的这种亲密关系,成为儒家眼中君子的修身之乐。琴的地位的提高同儒家“乐教”观念的奠立有密切关系。琴瑟渐渐脱离了贵族阶层的附庸,而变为以“德行”来规定的“君子”象征。
在孔子的时代,“无为而治”的舜被塑造为第一个鼓琴歌诗的圣王。被神圣化的琴,逐渐成为一种“德音”的载体。嵇康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琴不只在乐器里,甚至在一切“器”中成了最有德性者。在白居易笔下,琴声自身就具有一种古意,是一种太古之音。诗人刘长卿在著名的《听弹琴》诗中也谈到古今之论:“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在古琴的意境中,一个独存的“我”显现于天地间那松风之中。
《齐物论》中庄周在梦里与蝴蝶相伴无拘,他们之间亲近但不利用,游戏并无规则。文人同他喜爱的古琴也如同庄子与蝴蝶,懂得而不辨,自在之中呈现出自我的真实。古琴体现中国古人真性的光芒,在心灵史的塑造中具有一席之地。
瑞典作家林西莉在《古琴》中呈现了一位汉学家深入古琴世界的体会。书中不仅有对古琴本身的描写,更书写了古琴对于中国古人生活的意义,古琴与音乐、诗歌的相互关联,是对中国古人生活的解读。
“中国音乐究竟好在哪儿、美在哪儿?如何代表中国?如何感受各民族民歌的魅力?”音乐学家田青撰写的《中国人的音乐》一书回答了这些问题。该书以中国传统音乐、各地民歌为脉,带领读者聆听古筝、古琴、琵琶、二胡等传统乐器的“金声玉振”,领略不同地区、不同民族音乐的独特魅力。田青认为,音乐也可以是文明的标准。他在书中指出,当人类创造了音阶并用它构成无限丰富的音乐时,应该就是文明的开始。中国人将声音分为三个层次,即“声”“音”“乐”,《礼记·乐记》中说:“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
中国音乐文化不但开始得早,而且独树一帜,其独特之处在于蕴含着一种人文精神。田青认为像古琴这样负载着众多文化内涵的乐器绝无仅有。他在书中讲述了古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享有的崇高地位。古琴不但有着3000多年悠久的历史,留下了3000多首古老的乐曲,还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从公元7世纪一直使用到现在的乐谱系统。
“古琴谱恐怕是人类至今使用时间最长的记谱系统了。”田青介绍,五线谱的发明可以追溯到10世纪的四线谱,大约到16世纪才初步成熟,真正普遍使用不过四五百年。中国古琴谱从唐朝到今天,起码已经被使用了十多个世纪,在流传至今的150多部琴谱中,记载了数百首古代琴曲。
向古典传统致意,重识中国古代发达的音乐文化,看我们的祖先如何在数千年前以音乐书写中华文明,对于在物质高度发达的当下,人们应当如何自处也充满了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