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山黑水到国歌旋律:

辽宁抗日义勇军 烽火淬炼的《义勇军进行曲》之源

辽沈晚报 2025年10月15日

受访者简介:高建,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编研部主任、三级研究员。兼任辽宁东北抗联精神研究中心顾问;东北抗日联军史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东北抗日义勇军史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等。

聂耳创作的《义勇军进行曲》手稿。

在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内,一曲《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透过展柜里聂耳创作手稿轻轻流淌。手稿上的字迹有些模糊,却依然蕴含着穿透时空的力量。近日,我们专访了该馆编研部主任、三级研究员高建,听她解码辽宁大地与这首民族战歌的深厚渊源。

白山黑水间的烽火:

义勇军抗战铺就精神底色

“这不是偶然的巧合。从辽河两岸的烽火到长白山麓的硝烟,辽宁大地上抗日义勇军的呐喊,最终凝结成中华民族的共同心声。”高建说,要理解《义勇军进行曲》,就要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的辽宁说起。当日军的铁蹄踏碎东北的宁静,国民政府推行“不抵抗政策”时,辽宁民众率先举起了抗日的旗帜。从辽西的黄显声到辽东的唐聚伍,从辽北的“金山好”(金海山)到辽南的“老北风”(张海天),短短一年间,整个白山黑水间遍燃抗日烽火。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共产党迅速举起抗日旗帜,发表一系列抗日宣言和决议,号召民众组织自己的抗日武装,抗击日本侵略者。在党的号召和组织下,辽宁成为东北抗日义勇军最早兴起的地区。据档案记载,黄显声在辽西组织的东北民众自卫义勇军,发展到58路、27支独立支队,20余万人;唐聚伍在辽东组建的辽宁民众自卫军,扩编为37路军,10余万人。这些抗日武装的抗战不是散兵游勇的袭扰,而是有组织的武装抗击。高建列举的一组数据令人震撼:至1933年初,辽宁地区抗日义勇军与日军战斗798次,歼灭日伪军合计34293人。“这些数字背后,是无数普通人的挺身而出。”她讲述了一个细节:黑山县农民高鹏振变卖田产组建“镇北军”,1931年9月27日的誓师大会上,战士们喊出“起来!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拿起刀枪向前冲!杀!杀!杀!”的誓言,后来这段誓词被谱成军歌,成为《义勇军进行曲》的重要灵感来源。

抗日义勇军的斗争不仅是军事行动,更是民族精神的觉醒。他们大多是农民、工人、知识分子,甚至还有绿林好汉,社会各阶层民众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凝聚成一股力量。这种“不愿做亡国奴”的呐喊,正是《义勇军进行曲》最核心的精神内核。

更关键的是,东北抗日义勇军的抗战事迹和精神,通过各种方式广为流传,极大地影响和鼓舞了祖国各地民众与海内外华人的爱国热情,激励了无数爱国同胞走上了抗日救亡道路。换而言之,正是东北抗日义勇军的英勇抗战和奉献牺牲精神奠定了《义勇军进行曲》诞生的土壤,并极大地丰富了它的内涵。

军歌里的呐喊:

辽宁义勇军歌词的直接回响

“《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不是凭空诞生的,辽宁大地上早有‘先声’。”高建从档案袋里取出几份珍贵的军歌抄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义勇军誓词歌》的手稿复印件。

1931年10月,高鹏振部参谋处长张新生将誓师大会上的誓词谱上《满江红》曲调,形成了这首军歌:“起来!起来,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山河碎,家园毁,爹娘成炮灰,留着我们头颅有何用?拿起刀枪向前冲!杀!杀!杀!”高建强调:“这句‘起来!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与后来《义勇军进行曲》的开篇,在精神和句式上都高度契合。”

更具直接关联的,是辽宁清原人孙铭武、张显铭等人共同创作的《血盟救国军军歌》。1931年10月,孙铭武、张显铭、张春华决心共同抗日,组建“血盟救国军”,在起义前夕写下歌词:“起来!不愿当亡国奴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去唤醒全国民众!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起而杀敌!”

2002年到2006年期间,对孙铭武之子孙超的多次采访中,老人都吟唱了相同内容的“血盟救国军”军歌,旋律虽简单,却充满力量。“孙超说他从小听战士们唱这首歌,歌词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句话,几乎原样出现在《义勇军进行曲》中。”

1933年2月,聂耳随“辽吉黑热民众后援会”慰问团到热河前线慰问各地转战而来的抗日义勇军,亲耳听到了另一版本的军歌。高建展示了当时接受慰问的骑兵部队的军歌记录:“起来!起来!不愿做亡国奴的人!家园毁,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用我们身体筑起长城!”她分析:“聂耳亲耳聆听了高昂的义勇军军歌,后来他在《义勇军进行曲》中加入三个‘起来’,显然受到了这些现场吟唱的影响。”

这些诞生于辽宁的义勇军军歌,共同构成了《义勇军进行曲》的 “歌词基因库”。高建总结:“从‘亡国奴’的呐喊到‘筑长城’的隐喻,从‘最危险的时候’的警示到‘起来战斗’的号召,辽宁抗日义勇军的歌声,为田汉、聂耳提供了最鲜活的创作素材。”

从辽宁到上海:

创作历程中的精神接力

“田汉和聂耳虽在上海创作,但他们的笔尖和琴弦,始终连着辽宁的抗日烽火。”高建指着一幅《风云儿女》电影海报,讲述歌曲诞生的历程。

1934年冬,田汉受电通影业公司邀请,以1933年长城抗战为背景创作剧本。此时,辽宁抗日义勇军转战热河、长城的事迹已通过《新中华》等杂志传遍上海。“田汉是《新中华》的编审,肯定看过1932年入党的张新生以王立川为笔名写的《血战归来——关外义勇军抗日纪实》,文中详细描述了高鹏振部‘五台子大捷’等战斗。”高建说。

田汉在剧本结尾处为主人公辛白华创作的长诗《万里长城》拟写了一节诗稿,其中“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血肉来筑我们新的长城……”,这段诗词既是为剧中人物而作,同时也是电影主题歌的歌词。1935年2月田汉被捕后,聂耳主动请缨谱曲。“聂耳对辽宁抗日义勇军的事迹太熟悉了。”高建指出,聂耳1933年曾到热河前线,亲眼目睹抗日义勇军“冒着敌人枪林弹雨向前冲”的场景,这些都化作了旋律中的力量。

在谱曲过程中,聂耳对歌词做了关键修改。对比田汉初稿与最终版本,聂耳增加了一个“起来”,让三个“起来”形成递进,把“大炮飞机”改为“炮火”,更贴合抗日义勇军的战斗实际。这些修改,让歌曲更像辽宁抗日义勇军冲锋时的呐喊。

1935年5月,《风云儿女》在上海首映,当《义勇军进行曲》响起时,全场观众起立合唱。高建感慨:“那一刻,辽宁抗日义勇军用鲜血和歌声播下的种子,在全国人民心中开花结果了。”

从长城内外到五洲四海:

战时的国际国内回响

《义勇军进行曲》的传播史,就是一部辽宁精神的扩散史。

在国内,这首歌迅速成为抗战动员的“号角”。高建列举史料: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定期播放,戴安澜将军的国民革命军第二〇〇师将其定为军歌,辽宁各地的抗日武装更是把它当作冲锋号。“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从东北流亡到关内的广大青年,大多是唱着这首歌奔赴抗日前线的。”

在国际上,这首歌的影响力超出了国界。1940年,美国著名黑人歌唱家保罗・罗伯逊被歌曲打动,在纽约露天剧场用中英文演唱《义勇军进行曲》,并灌制了名为《起来》的唱片,宋庆龄亲自为唱片撰写了英文序言。

更令人动容的是1944年马来西亚的故事。当地华侨抗日队伍将歌词改为“马来亚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用这首歌凝聚反法西斯力量。高建解释:“这正是抗日义勇军‘不分阶级出身,只要抗日就联合’精神的国际延伸。”

1945年二战即将结束之际,《义勇军进行曲》被列入盟军凯旋曲目,与《美丽的美利坚》《马赛曲》并列。这意味着,东北抗日义勇军的抗争精神已成为世界反法西斯精神的一部分。

从战歌到国歌:

穿越时空的精神传承

1949年9月27日,全国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决定暂以《义勇军进行曲》代国歌。高建认为,这个选择背后是对历史的深刻认知和对抗日英烈精神的缅怀与传承:“这首歌里有辽宁人民最早的抗战记忆,有整个民族的觉醒密码。”

从1978年集体填词到1982年恢复原词,从2004年写入宪法到2017年《国歌法》颁布,这首歌的每次“身份确认”,都在强化其精神内核。高建特别提到:“2014年,高鹏振、孙铭武等辽宁抗日义勇军将领被列入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名录,这正是对国歌精神源头的致敬。”

在当代,这首歌的价值愈发凸显。高建讲述了一个细节: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每年9月18日都会举行勿忘九一八撞钟鸣警仪式。每当《义勇军进行曲》响起时,慷慨激昂的旋律、铿锵有力的呐喊,都让人眼前仿佛出现了抗日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争取民族自由解放的战斗场景。“这说明,东北大地孕育的勇赴国难的民族大义,忠诚于党的坚定信念,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的伟大抗联精神,始终是凝聚民族力量的纽带。”

采访结束时,高建驻足在刻有“1931年9月18日”这个特殊日子的残历碑前。“辽宁是《义勇军进行曲》的精神原乡,”她说,“从抗日义勇军的烽火到国歌的旋律,这片土地上的抗争与觉醒,永远是中华民族前进的力量源泉,抗日英烈的精神激励一代代人奋勇前进。”

本报记者 张帆 文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