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俗话中有“见钱眼开”一说，形容贪财的人，见到钱眼睛就睁得大大的，除了钱，别的一概看不见了。

《醒世恒言》第三十七卷《杜子春三入长安》，写的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话说隋文帝开皇年间，长安城中有个子弟杜子春，浑家韦氏，世代在扬州做盐商营运。真有万万贯家资，千千顷田地。杜子春将银子认做没根的，如土块一般挥霍。那韦氏也只晓得穿好吃好，不管闲账。夫妻挥霍无度，最后单单剩得几间接脚屋居住，渐渐衣服凋敝，米粮欠缺。莫说平日受恩的不来看觑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无颜见人，躲在家中。

杜子春在扬州做了许多时豪杰，一朝狼狈，再无面目存坐得住，悄悄归去长安祖居，投托亲戚，却没有任何亲戚肯接济。一日，有一老者从旁走过，见他叹气，便立住脚问道：“郎君为何这般长叹？”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碧眼庞眉，声似铜钟，须如银线。杜子春就从头备诉一遍。老者问他想得到多少钱，他说三百两，老者说何不多些，他就说三千两，没想到老者说可以给他三万两，约他明日午时，到西市波斯馆里相会。

杜子春第二天到了波斯馆，急匆匆跟着老者径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内，取出银子，五十两一个的元宝大锭，整整的六百个，便是三万两白银，精光耀目，摆在子春面前。老者说道：“你可将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负了我相赠的一片意思。”杜子春却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只拱拱手，说了一声：“多谢！多谢！”便领三十来个脚夫，把银子挑回家去。没想到，没多久，夫妇二人又将银子荡尽。

杜子春二进长安，又遇老者。这次老者给了他十万两银子，子春整备车马，将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的驮，径往扬州。韦氏看见许多车马，早知道又弄了些银子回来了，便问道：“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儿，难道还有别个？”韦氏道：“可曾问得名姓么？”子春睁着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时节，正待问他，却被他婆儿气，再四叮嘱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答他几句。其时一地的元宝锭，又要顾车顾马，看他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讨得闲工夫，又去问他名姓。”结果，不到三年，夫妻二人又将这十万两银子荡得干干净净，倒比前次越穷了些。

杜子春第三次到长安，老者更赠他三十万两银子，他这才拜谢道：“敢问老翁高姓大名？府上那里？”老者道：“你待问我怎的？莫非你思量报我么？”子春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万，这等大恩，还有甚报得？只是狗马之心，一毫难尽。”

故事里写杜子春再回扬州后，夫妇痛改前非，双双皈依道家。三年后，杜子春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老者相见，乃知老者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请罪。后来，杜子春同妻韦氏，再往长安，将城南长安祖居舍为太上老君神庙，祠中铸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最后，夫妇二人和太上老君一起升天成仙。

故事里写得最生动的，就是杜子春见钱开眼，满眼里银子，哪还有赞助者？受人恩惠，名都不问。这是人性中的黑暗处。今天的读者，仍可为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