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言
《去老万玉家》应该是张炜所有长篇中最为奇特的一部。小说中的人物奇特、海边的风物奇特、情爱关系奇特……在创作50年之后,张炜依旧能提供给读者这样完全陌生化的书写,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奇迹。对于大时代的变迁,对于千年未有之变局,张炜总是能找到独特的个性化角度进行描写。张炜的长篇小说落点都在小人物身上,他有一个写作原则——“非异人不写”。《去老万玉家》中的异人是一个在当代文学中还没出现过的女枭雄,她身边的拥趸也尽是异人:昼伏夜出的能人、大公国的设计者冷霖渡,貌似羞涩如少女、实则如忠犬的小绵玉,形如奇特海物、甚至甘于食人的几位大将军(悍匪)……奇人再加海边的奇异风景,正如人文社单行本封面的色调,构成了一幅昏暗诡谲的乱世图景。
一个英俊少年打马巡行在风雨如晦的大海边,轮换的四季中有风吼、豪雨、风暴、大雪,还要遭遇水鬼、亡灵、黑煞、巨兽。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沙堡岛冷肃的冬天,漫天大雪遮蔽了一切。张炜用他如椽之笔描绘了他熟悉的海边奇境,很好地烘托出了整部书的氛围,构造出一种同奇人奇事相应的奇观效果。
整部小说没有血雨腥风,没有血淋淋,最大程度避免了暴力书写。小说并没有正面描写老万玉,只选择了一个少年的仰视视角,其中不乏慈母的光环。对于沙堡岛上的悍匪,也多是旁观视角侧面描写。以张炜的笔力,并不是不能写,他或许是有意回避了。《独药师》中有这样的语句:“倡暴力就是扬罪恶。暴力也是一种教育,它会普及到后来人、旁边的人当中去。”阻止暴力的传染,像是阻止不断变异的病毒一样,至今仍是人类需要面对的难题。
此外,小说写老万玉的情史也是隐而不彰,极尽克制:情系吴院工,对狂爱者冷霖渡,只赐给一缕体香,充其量满足一下对方的意淫;坐拥权力后,仍要拥有年轻卫队,也想将舒府少年纳入自己裙裾下。小绵玉的情爱史也是别出心裁,最终度尽蜜月,还是无关肉体,只得到心爱之人的一条左臂。这是一种留白的艺术,只有写作了50年的作家才会有这样从容的心态。实际上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所期待的那种快节奏的外部情节并没有出现,代之以有意放慢节奏的耐心叙述。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的风景、风物、风俗描述。张炜内心严格恪守着通俗和纯文学的界限,对于通俗文学热衷的题材,做出了自己的抵制,从更个性化、人性化的角度去刻画这一题材。为了平衡题材本身的传奇性,张炜有意用了《去老万玉家》这样一个平常朴实的书名。整部书是很出奇,却是以守正为前提,没有奇得脱离道统。
情节淡化了,张炜的用力之处在语言。《去老万玉家》的语言明显不同于张炜以往的小说,充满古意,简洁紧致。众所周知,张炜在古典文学中浸淫20多年,前几年陆续出版了古典研习著作六部,对《楚辞》《诗经》有深入研究,对李白、杜甫、陶渊明、苏东坡等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从这一系列文论中,不难感觉到后期的《苏东坡》和《唐代五诗人》的语言风格有了明显变化,古典文学的熏染让张炜的语言更加古朴,同中国传统文脉的对接让他的语言产生了蝶变。这种变化在他以往的小说创作中体现得还不明显,在《去老万玉家》则来了一次集中爆发。可以想见,张炜的语言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自然地流露出来,也同小说的时代背景很贴合。
此外,张炜还率先注意到了这个时代的阅读变化。张炜的语言一向简练,在近年的新作中又有意做出调整,尽力去掉不必要的装饰,使其更为简洁明快。在《去老万玉家》中,因为古典因素的加入,语言更加精练。可以说,这部小说的阅读不是在情节牵引下完成的,是在语言的载送中抵达的。
《去老万玉家》张炜没有采用自己应手的第一人称,是为了增加客观性。张炜的语言、语气、语调,实际同第一人称是非常相应的。当下的小说创作,特别是中短篇小说创作中,第一人称被更多当作一种技法,但张炜的第一人称则不同,他加入了内心的真诚,让角色平添了更多信任。这一次张炜舍弃了自己擅长的领域,愿意承受更大的难度,足见对创作的珍视和敬畏。
读毕《去老万玉家》,仿佛穿越了时光的虫洞,我们可能与少年中国重逢,也可能与少年的自己重逢。那个海边少年立在历史关头,也曾踯躅彷徨,经过暴风骤雨,已积聚了勇气和希望,正在作出属于自己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