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 莹
记者:您的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您是如何想起创作这样一部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小说中有关画像技艺的描写很生动:如画线、打方格、毛笔笔头浸入糨糊处理、沾炭精粉等……为什么选择以“画像”的方式打开这段历史?在您看来,绘画和写小说有哪些相通之处?
刘建东:2021年党史学习教育时期,我阅读了大量以前的党史资料,以及我曾经生活过的邯郸的历史资料。阅读的过程,也是一个重新唤起我的记忆的过程。少年时期曾经经历的往事,会不自觉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记得小学和初中时,每年清明时节,学校都会组织去烈士陵园瞻仰。晋冀鲁豫烈士陵园的建筑和事迹,成为我成长阶段一个无法抹去的记忆。重新阅读,让那段记忆复活,它们勾起了我文学的想象。另外,十三四岁时,我曾经短暂地跟一个姓徐的老师学过炭精画,这也让我对这一中国传统民间技艺有了初步的认识。这段经历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我一直想把这段经历转换成一个故事写出来。
所以,当这两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不断碰撞后,写作的冲动便慢慢转化成细微情感与渐渐浮现的人物,于是,便有了这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这篇小说是对历史的敬意,更是对深埋在我记忆深处的情感的呼唤。
艺术都是相通的。绘画和小说都注重细节,而细节是决定两者成功的关键。我在绘画过程中积累下来的对细节相对敏感的把握,对小说创作也非常有帮助。细节是人物传神的灵魂,细节让历史栩栩如生,让情感波澜壮阔。还有绘画的构图,在某种程度上,它和小说中的结构也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
记者:“无法完成的画像”不仅是讲述人“我”心中一直牵肠挂肚的未解之谜,也是吸引读者继续读下去的叙事钩子。小说在叙事结构与表达视角上有怎样的考量?在细节描写方面您有哪些独特心得?
刘建东:短篇小说虽然篇幅短,字数少,但远远不是讲好一个故事那么简单,它也需要巧妙的谋篇布局,需要很高超的艺术水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写一个平淡而表面化的小说。我在意的是小说本身的艺术张力,在意的是讲述故事的方式,在意的是故事之外的延展。所以这篇小说从个人化的、不寻常的角度入手,去讲一个失败的画像过程。画像的过程虽然并不复杂,却又深藏着背后的历史与人物。通过三次画像的较为准确而详尽的细节展示,来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的一波三折。
这是一篇有关细节的小说。历史可以是波澜壮阔的宏伟画卷,也可以是和风细雨般的涓涓细流。而历史却无疑是由众多细节串联而成的,在文学的旅程中,细节展开的时候,才是历史打开的正确方式。而细节能够直抵历史深处,直抵人心深处,就像是在宣纸中落下的一滴水墨,蔓延开的是它后面的更宽广、更宏阔、更激情澎湃的背景。最好的小说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这篇小说就是想努力达到,在有限的文字之内、有限的故事之内,要写出的不是有限的文字,而是无限的故事和无限的空间。有限的故事足以提供无限的时空,有限的细节背后涌动着磅礴历史,而有限的人物是无数面孔的叠加。
记者:您的小说总会让读者看完之后还想再看一遍,《无法完成的画像》就是很好的例证。您在创作时有过专门的情节设置和安排吗?这种小说从结构上来说是不是更考验作家的专业能力?
刘建东:是的,这篇小说看似情节并不复杂,故事的线索也很单一,但确实考验一个作家的功力和水平。衡量一篇小说的好坏,并不单单是小说展现出的故事和意义,还要有技术——小说的技术。这种技术是隐藏在情节和人物背后的。比如这篇小说三次绘画的设置,前两次是展示无法完成的过程,而最后一次揭示了小说的主题和人物的关系。这就使小说有了韵律和节奏,有了自然的张力。另外一条隐藏其中的技术线,是埋藏在故事中的时间线,从开始时的1944年,到3年前,再到向后推的13年、10年……这些都暗示着小卿的年龄和她母亲的生活轨迹:1931年出走;1934年抱着小卿回来;1941年单独离开;1944年师傅画像;1945年师傅离开,同年10月份邯郸城解放;1950年晋冀鲁豫烈士陵园落成;1951年“我”画像。这条暗藏其间的时间线非常重要,它参与了整个故事的进展和人物之间关系的联接。所以,小说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远不止有思想性与文学性。
记者:《全家福》《十八拍》《女人嗅》《一座塔》《羞耻之乡》《阅读与欣赏》……在您的一众作品中,您各有探索、绝不雷同,让我们看到了小说的多种可能性。此次《无法完成的画像》鲁奖颁奖词中也谈到小说,“幽微剔透,沉静隐忍,实现了革命英雄叙事传统的新变,”请谈一谈先锋文学对您的文学与创作观念的影响。
刘建东: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先锋文学给了我充足的营养,给了我震撼心灵的文学观念的撞击。所以,从踏上文学写作之路,我就走在一条不断地要去尝试种种写作可能的道路上。
如果说,开始的写作可能更多地注重形式,注重小说所呈现出来的外观,讲究叙述的独特性,讲究故事呈现的方式,那么,到后来,我越来越感觉到,先锋只是一种理念,是一种要不断超越自己的文学理念,一种不断要否定自己的文学冒险。我觉得它应该是一个观念——写作的观念:一个不能停止自己对写作思考的观念,一个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不自信的一个过程。因为在我看来,过度的自信会守着一个一成不变的观念,而对自己的不自信,会催生一些改变,一些否定之否定,然后不断前行。
小说的天地永远不是固步自封的艺术自留地,永远不是终点,永远有未知的领域,未知的可能在等待着一个优秀的作家去发现并作出努力尝试。我觉得这个过程值得每一位作家去冒险。
记者: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时间背景是从1944年春到1951年,也就是从抗日战争绵延到新中国成立后,小说用时间线串联起故事的不同面向。与此前我们看到的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不同,全篇未着一字于战场,却尽得革命英雄精神之华章,亦如“踏花归去马蹄香”“蛙声十里出山泉”等历史上经典的艺术典故,意境尽现。在您看来,短篇小说有无“意境”可言?
刘建东:有的。短篇小说是最讲究意境的,有如国画。我说过一句话,于无声处听惊雷。短篇小说就是要达到这种目的。短篇因为篇幅的缘故,它既不能像长篇小说那样洋洋洒洒,又不能像中篇小说那样意味深长,只能是意犹未尽,在有限的字数空间、有限的故事空间、有限的叙述空间内,尽可能展现出一个无限的空间。所以,这就需要技术,需要意境的烘托,来达到一个最佳的艺术效果。这篇小说虽然未着一字于战场的铺陈,却用时间,用一句话,用深埋在故事后面的故事,串起或者暗示了历史宏大的背景,如同国画中的一叶扁舟、一朵浮云,来表现整幅画的含义。
记者:什么样的短篇小说更能吸引您本人?
刘建东: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我喜欢的短篇小说有很多,可能会有不同的类型,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希望看到以更多方式来展现短篇艺术魅力的小说。所有让我感到能触及到人类真实情感的、能够直抵心灵的、有着独特叙述方式和角度的短篇都会让我爱不释手。近几年来,我比较专注写短篇小说,我觉得短篇小说更能精准地把握一个人物瞬间的真实表情,一个故事闪现在历史中的复杂片断,一段人间情感的涓涓细流或者喷薄而出。
记者:接下来您有哪些创作计划与打算?
刘建东: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继续深挖,继续写一些中短篇,同时,可能会为新的长篇写作而积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