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年终岁尾，躲不开的就是“总结”。不仅是现代人要认真对待工作总结，古代人也对此非常重视。秦始皇颁布了《为吏之道》，在其中对官员的考核有一种被成为“上计”的制度，要求地方官员年终将辖区内户口、田赋等情况的数字写在竹木简上，编订成册，上报朝廷进行考核。
当然，也有很多的年终总结是写给自己的。无关格式，无关文风，就是在这一年快要结束时内心最真实的写照。下面让我们来看看古人是怎样写工作总结的。
本期名师：李东
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教育部中国大学精品视频公开课主讲人，2010年上海世博会辽宁馆主题演绎总策划，“辽海讲坛”主讲人。
翁同龢只写了两个字
古人写的年终总结，要么是一篇长文，历数这一年来的苦辣酸甜；要么是一个年度关键词，借以表达心中所愿。清末政治家、书法家翁同龢在庚子年除夕写下了一个他最期盼的词儿，那就是“ 平安” 。
翁同龢在中国近代史上很有名，他是清咸丰六年的状元，先后为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皇帝的老师），历任刑部、工部、户部、吏部尚书，担任过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授协办大学士，从政四十二年，在晚晴政坛举足轻重。
今天，我们可以在博物馆里看到他一幅书法作品，即“ 翁同龢行书‘ 平安’ 轴” ，算得上一篇最简短的年终总结。这是一件寓意吉祥的书法作品，“ 平安” 两字造型独特，“ 平” 字与“ 安” 字叠加在一起，两个字并成一个字，形成一个“ 合体字” 。
所谓“ 合体字” ，在中国历史上由来已久。早在先秦时期，古代君主在传达命令或发布征调军队的符文时，通常会把几个篆字合并在一起，刻在竹或木上，再剖为两半，双方各执一半，合之以验真伪。后来，这种手法被用在道教的符箓法术上，也称“ 复文” 。
再后来，这种符号传到民间，逐渐演变为一种以吉利字组合成文字的风俗，成为人们表达吉祥愿望的一种手段。这种风俗一直流传到今天，民俗图案中连笔减划的“ 招财进宝”“ 黄金万两” 之类的四字合体字，还有两个“ 喜” 字相连的“ 双喜” 合体字等等，大家都很熟悉。
翁同龢的“ 平安” 两字就是这种合体字，为祈福平安，作者饱蘸浓墨、一气呵成，以“ 平” 字和“ 安” 字连笔合体为一个字。包括落款的“ 松禅” 也是这种写法，“ 松” 和“ 禅” 两字共用一个木字旁，造成合体字的效果。这幅作品上的题字写得很清楚，“ 庚子除夕” 即写在庚子年除夕（庚子年的最后一天）。
结合翁同龢所处的历史背景，这个庚子年是中国近代史上极为沉重的一年，即1900 年。这一年八国联军侵华，攻陷北京。第二年是辛丑年，清政府被迫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这一年，翁同龢早已离开政治舞台回到家乡常熟，“ 庚子事变” 给他的心理造成极大冲击，他忧心忡忡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可以想见，在庚子年的年终岁尾，翁同龢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写下这“ 平安” 二字。
孟浩然“不才明主弃”
有一种总结不为工作，不为交待，有时不过是一种情绪的抒发。唐朝诗人孟浩然在唐玄宗开元十六年的冬天就写了这样一首诗，有点失落，有点怨恨，但诗的基底仍然是才华能有施展空间的希望。
每到岁暮年终，古人也要写年终总结，回首这一年的酸甜苦辣，抒发内心的起伏变化。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孟浩然曾经写过一首诗《岁暮归南山》，可以看做是他在四十岁这一年为自己写的年终总结，诗是这样写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有研究者考证，这首诗写于唐玄宗开元十六年，这年冬天，四十岁的孟浩然入长安应举，结果考试失利。孟浩然心情低落，决意返回故乡，这首诗就是当时心情的写照。“岁暮”当然指的是年终岁尾，“南山”指的是孟浩然的家乡湖北襄阳城南，“岁暮归南山”说通俗点就是年未回老家的意思。
“北阙休上书”中的“北阙”指的是坐落在皇宫北面的望楼，那里是臣子等候皇帝召见或者等待向皇帝上书的地方。这句“北阙休上书”有点愤愤不平的意思，也体现出孟浩然极度失落、充满怨恨的心态。想当年，孟浩然“为文三十载，闭门江汉阴”，满腹经纶，颇有诗名，还得到了王维、张九龄等有识之士的赏识。
本以为自己可以仕途畅达，不想名落孙山，真是又怨又恼。“南山归敝庐”这句几乎就是气话了，既然考不中，干脆卷起铺盖打包回老家吧。“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两句比较委婉，实则话里有话。表面上是说，本人无才使得皇上不需要我了，我自己身体也不大好，我这个样子搞得老朋友们也慢慢疏远我了。这显然是在发牢骚，以自怨自艾的形式发泄心中不满。“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这两句还是表达心里不爽，孟浩然觉得自己白发增多日渐憔悴，就连严冬之后即将到来的春日骄阳也好像跟他过不去，有点新春逼走旧年的意思。
这种糟糕的心情搞得他愁苦不堪，心情极差，彻夜难眠。夜晚，月光从松林间透进窗来，更让他感觉苦闷寂寞。总而言之，这篇年终总结很悲催，通篇写的都是怀才不遇，年华虚度，壮志难酬。
有个传说，当年王维曾邀孟浩然入官署，孟浩然有幸见到了唐玄宗。唐玄宗向孟浩然索诗，孟浩然便诵读了这首诗。当听到“不才明主弃”这一句时，唐玄宗大为不悦，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于是下令，不得任用孟浩然做官。仅凭皇帝一时的好恶就足以改变一个文人的一生，孟浩然的遭遇在封建帝制时代有着典型意义。
可以说，那一年孟浩然是不幸的。而如今我们能读到这首诗，却是有幸的。跨越千年，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诗人的志气、才情，以及卓然文采。
杜甫“岁暮远为客”
古人也写年终总结，字里行间诉说着平生抱负、家国情怀，亦或是命运遭遇、人生感悟。唐代大诗人杜甫有一首五言律诗，题目是《岁暮》，诗中写到：“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
有研究者考证，这首诗写于四川梓州（今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时间大概是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这一年杜甫五十二岁。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公元762年7月，在成都生活了两年多，杜甫的好友剑南节度使严武奉召返回长安，杜甫依依不舍，一路相送。于是乎，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出去三百多里地，从成都一直送到离绵州还有三十里的奉济驿，才和友人分别。
不想，这个时候传来消息，成都少尹兼侍御史徐知道勾结吐蕃在成都起兵叛乱，杜甫回不去了。兵荒马乱的时局下，杜甫只得孤身一人随逃难的人群来到梓州暂住。后来，杜甫的兄弟杜占设法将杜甫的妻子儿女接到梓州。躲避战乱的一家人在梓州城东自建草堂居住，人称东街工部草堂，杜甫在梓州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
公元763年春天，好消息传来，官军大胜叛军，“安史之乱”终告结束。得知这一消息，多年来“漂泊西南天地间”目睹乱世景象的杜甫不禁喜从中来，写下了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中写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这一年，杜甫有了新的计划，他一度想回长安，不久又想东下吴楚。到了年底，坏消息传来，吐蕃进犯，先后攻破松、维、保三州，成都告警。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杜甫是多么希望国家安定、百姓安居呀，可是内忧未平，外患又起，诗人的内心无比沉重。战争的烽烟笼罩着雪岭，鼓角声声震动江城，天地间日日有人在流血牺牲，战争带来的创伤难以抚平。
杜甫在尾联写下一句反问“济时敢爱死？”一个心系国家的人，舍得抛下个人荣辱，为拯救社稷苍生慷慨捐躯。但是“寂寞壮心惊”，虽有一颗壮心，虽有强烈的责任感和爱国情，却没有投靠之所、用武之地，在这个岁末杜甫感到了无比的“寂寞”。
杜甫堪称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深刻广泛地反映了唐代社会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只是一首写在年终岁尾关注时局并袒露心境的诗，仍然让我们感受到他高尚的人格和精湛的诗艺。
蒲松龄给穷神写信
清代文学家蒲松龄有一个天大的烦恼，总结成一个字就是“穷”。在蒲松龄的一生中，“贫穷”始终是一个绕不开、躲不掉、甩不了的麻烦，以至于他写了一篇《除日祭穷神文》。
“除日”就是农历一年的最后一天，俗称“年三十岁除”，“除夕”。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里，蒲松龄给“穷神”写了封信，这封信的开篇写道：“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
在这篇文章中，蒲松龄埋怨“穷神”：“自从你进了我的门，我受尽无限窘，万般不如意，百事不趁心，朋友不上门，居住在闹市无人问。我纵有通天的手段，满腹的经纶，腰里无钱难撑棍……无奈何，忍气吞声，背地里恨。”
的确，蒲松龄一生穷困，生活拮据。早年，他与几个兄弟分家，当时分得了“荞五斗，粟三斗”和“农场老屋三间”，他形容自己旷无四壁，蓬蒿满之”。成家以后孩子多，种地的收成因为灾荒不断，加之官府催缴租税也所剩无几，自己做乡村塾师那点微薄的收入更是杯水车薪。
他在康熙十二年前后写了一首诗《日中饭》，其中记录了家境的宭迫：“黄沙迷眼骄风吹，六月奇热如笼炊。午饭无米煮麦粥，沸汤灼人汗簌簌。儿童不解燠与寒，蚁聚喧哗满堂屋，大男挥勺鸣黑铛，狼藉流饮声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弱女踟躇望颜色，老夫感此心茕茕。”
盛夏时节，家中的粮食便已不多了，一家人的午饭只好熬些稀粥，勉强充饥；家里的两个儿子为这点粥抢了起来，刚开始学步的小儿子像饿鹰一样翻盆倒盏，最小女儿就远远地看着蒲松龄，此情此景真是让人揪心。
蒲松龄出生于一个衰落的书香门第，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家乡一带坐馆教书，与普通乡民保持着密切的交往，他的作品中有着深厚的面向大众的文化情怀。蒲松龄才华过人却久困乡间，一腔孤愤，百无聊赖，只能寄托于荒诞无稽的鬼狐故事，他是古代小说家中的“寒儒”，即贫寒的知识分子，但是它“寒”而不“酸”，“卑”而不“陋”，最终超越了个人的孤寂，将丰富的情感升华为自由奔放的想象，以隽永之笔、博爱之情，取得了中国文言小说创作的巨大成就。现如今，我们的生活早已摆脱贫穷步入小康，而回望古人的唏嘘和感伤，仍可数往知来，温故知新。
主持人 李振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