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桂元
现代人的一生,打交道最多的,除了衣食住行,或许就是各类图形了。人对图的兴趣,始于襁褓和摇篮。一张简单的彩图,瞬间就能吸引婴孩儿的注意力,令那一对羔羊般的眸子睁得溜圆。
童蒙教育,最初阶段离不开看图识字。稍大些,往往会着迷于连环画。我接触《三国演义》,最早是读全套的“小人书”。那段日子,我满脑子都是吕布挥舞方天画戟只身激战的画面。我家住在奉化道一座旧楼的二楼,三家住户,共用一个卫生间。好几次,我躲在里面锁上门,拉开架势,想象着那些吕布八面威风的气概,手握拖把杆,不断乱挥乱舞,欲罢不能。邻家叔叔阿姨要如厕,要接水洗衣服,进不去,就在外面大声提醒,我这才开门,在长辈们的狐疑目光中慌慌逃离。
后来知道,我读的小人书是57版《三国演义》连环画,全套60册。出版者是上海人美社,堪称全国“生产”连环画的大本营。我最喜欢的贺友直先生,泰斗级线描大师,曾画过《老上海三百六十行》等,其最著名的连环画是《山乡巨变》。他的笔法线条充满灵性,让看似通俗的连环画出神入化,直抵大雅之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由于云集了齐白石的变法丹青、潘天寿的文人画变体、林风眠的中西妙合、叶浅予的舞蹈速写、李可染的长江写生、贺友直的连环画与黄永玉的《阿诗玛》版画,才汇成活色生香的美术浪潮,助燃了中国几代人的审美想象。
从古至今,两军交战,图的情报价值举足轻重,关乎成败。战国时期,义士荆轲由燕国赴咸阳,入秦宫,手捧督亢的地图步步接近秦王,结果图穷匕见,未捷身死。老电影《秘密图纸》,公安人员围绕“秘密图纸”的失窃与敌特斗智斗勇,险情不断。新改编的悬疑谍战片《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乔装匪徒深入虎穴,向座山雕献出“先遣图”获得信任,里应外合,端掉匪窝。
粟裕将军一生最大的爱好是看地图,有超级“图痴”之称。每当部队驻扎一地,他都要求参谋绘制地形图。一次进驻盐城草堰,粟裕指着地图问参谋,我们在大转河三金口东侧搭过船,那个渡口怎么没标出?参谋低头淌汗,粟裕肃然道,地图对部队作战影响重大。战前,只要能找到的地图,粟裕都要反复研读,一座桥,一段路,即使未能亲自察看,心中也得一清二楚。有人问将军,您何以如此看重地图?粟裕回答:“不谙地图,无以为宿将。”
一张普通的地图,具体到某市某县某镇某乡,任何颜色、形状、线条的变化,都含着丰富信息。美术作品是靠视觉画面呈现自身的,但某些“地图”也可能超越视觉,向历史人文领域延伸,进入象征和隐喻的层面。比如,《人类基因的历史地图》《名人地图》,以及《红楼梦》人物关系图这类书籍,大大扩张了地图的边界,令人莞尔。
日常生活中,人们对于图已经依赖成性,千奇百态、包罗万象的“按图索骥”,几乎渗透到现代人生活的细枝末节,诸如气象预报、购房装修、旅游攻略、出行导航、刑事侦破,以及遍布天下的博物馆纪念馆和种种影展美展,还有可视化3D实景地图,数不胜数。而对于数不清的“微友”,一天不晒图,就寡淡乏味,无精打采。我甚至不敢相信,现代人若离开各种图形,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中国最早的汉字,是一种把物体外部特征勾画出来的象形文字,以图表意,透着先人的创造性智慧。黑龙江有个叫姜淑梅的老奶奶,今年八十有五,花甲年开始识字,75岁提笔写作,通篇大白话,里面夹杂了许多自创的“象形字”,如今已出版《乱时候,穷时候》《苦菜花,甘蔗芽》《俺男人》等五部作品,赢得众多“姜丝”。梁文道认为,她的作品带来的是一种民间草莽的声音,一语中的。教姜奶奶识字的是她女儿,与那个“出名要趁早”的女作家张爱玲同名同姓,张女士回忆,“娘不懂笔画,她不是写作,而是把每个字都当成一幅画,画出来的”。有的App可以直接把图片转文字,可见操控这个世界的科技魔法越来越神乎其神了,可我还是被姜奶奶最原始似乎也最笨拙的书写方式所惊到。想象着每个字都是一幅图,读这样的作品,不被打动,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