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作为执掌一家高科技企业的中年人,他回老家前往往是不打招呼的。老家也近,离他居住的城市只有八十公里,往往,走时玻璃幕墙上燃烧着夕阳,到达老家小院时,开阔平原上逶迤蜿蜒的火烧云还没有褪尽。
父亲见到他,不会如母亲在世时那样,欢喜得直搓围裙,要杀鸡宰鹅地款待他。父亲不会做那些复杂的菜肴,只是淡淡瞅了他一眼,问:“还喝粥?”
他点头,松泛筋骨,微叹了一口气。
父亲立刻淘米,家里永远只有三种米,圆糯米与粳米是种稻子的小姨夫家送来的,荞麦米是父亲为了降糖、降脂,上网买的。淘好米,加水,父亲立刻坐在大柴灶的灶口,用一大团刮下来的竹丝引燃了火。家里虽然有煤气灶,也有电饭煲,但父亲很少用,他闲不住,只要天晴,天天会出去走山。山上能捡到野栗子、菌子,掉落的松枝与枯竹也要及时清理出来,否则到了天干物燥的天气,可能引发山火。
父亲有了取之不尽的柴火,煮出来的粥滋味销魂。他把煮粥应有的火势起伏记在心中,有时是实火,有时是虚火,到了最后,火熄了,暗红的灰烬尤在默默释放热力。父亲不急于开锅盛粥,父子俩在昏暗中坐着,门外的星星已经变得很稠。
父亲从不问他的烦恼,也不给他任何自以为是的建议。自从他17岁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北京大学之后,父子便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道路。既然老经验用不上,便微笑缄默。他需要静谧来梳理思绪,父亲便提供静谧;他需要无人问津的一刻,来找回自我,父亲便让他一个人安坐,从不问媳妇、孙子为什么没有回来;他需要大地上最朴素的食物,来中和肥甘油腻,父亲便提供一碗粥。
父子并不热络,可他分明感受到,在等待锅里的粥变稠、也变得温润适口的时刻,那份恰到好处的清净,正在渗透和滋养他的四肢百骸。
粥终于盛在碗里,微微泛着灰绿色,上面很快结出了一层粥衣。没有菜,只有父亲腌的一点萝卜干。他一口气喝了两碗粥,放下碗,又叹一口气。这与他进门时的叹气,完全不一样了。粥水温润身心,令他想起研究生时期,导师说过的话:吃遍山珍海味,还是粥养人。
他意识到,这一刻有多么珍贵。他已经在创业路上奔走了十年,太多欲望就像难消化的食物,撑满胃、顶着心,让人不舒服,而米粥恰好可以平息那些欲望。至此,他的感官变得敏锐了,闻见父亲手中的竹篾正在散发香气,也听得到猫擦过瓦松的声音。
父亲成就了他休养生息的需求,让他像一个赤诚少年一样回家,而不是一个需要盛情款待的中年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