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科院沈阳应用生态研究所采访时，下了一场雪。何随成背着手、哈着腰就像老农走在自家地头儿上似的，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这位跟黑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笑呵呵地说，瑞雪兆丰年啊。

他自称只有70岁，可一问他的出生年月，居然是1948年。这位74岁的老人笑呵呵的没有一丝尴尬，“开个小玩笑，其实就是想让自己感觉年轻一点，好能再多干几年。”曾任研究所新型肥料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的何随成说，要是几天看不到田地和农作物，就特别想。“别看我这把年纪了，走田埂肯定比你们走得快还稳。”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爱是希望，土地也是。一直如此。

带着高中课本下乡的小青年

以一个时代为背景的岁月中，个人的命运也会跌宕起伏，随着社会的改变而改变。

何随成在他22岁的时候幸运地成为北大学子——本来是去211的成绩却阴差阳错地上了985。

但，过程却不那么简单。

1968年8月，刚从抚顺一所重点高中毕业的何随成跟同学们一起来到当时的锦县大业公社插队落户。

他们这个青年点共有9名知青，大家认为老何肯吃苦又比较公道，所以大家一致推荐他为青年点点长，没过半年大队又让他当生产队的副队长。“后半夜四点钟就得下地干活，天黑了才收工，吃完饭后又要到队部开会，一直开到深夜，第二天照常上工。”

“我们这代人大多经历过，没必要写这些了。”他不愿意多说当年吃过的苦，只是说自己就认定一个道理，“不管让我干啥，干就干好。”

命运的改变，可能只需要一个机会。1969年冬天，为了抗旱，青年点的知青们与社员们混合编组一起打井，当时的抽水机是用毛驴拉的链条抽水机。大家很卖力气地干了十几天后，已经深入井下的链条抽水机突然卡住了，井底冒出的水呼呼向上涌，形势十分危急。

不会游泳的他，憋着气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几次反复后终于摸到了链条抽水机卡住的部位，憋住气使足劲，终于排除了故障，井保住了。他被拉上去后，浑身湿透的衣服立刻就被冻成盔甲了。

在何随成眼里的一件小事，传到了公社，他就成了优秀知青典型，而后又传到县里、市里、省里。过了一段时间，年仅22岁的他就被任命为新成立的锦县垦区领导小组的副组长。

如果按照正常安排，何随成就扎根在锦州大地了。

不过，1970年5月的一天，正去县里拉木头给垦区盖房子的何随成意外地被县文教组的领导喊住了。

那位领导给了何随成一套中学教材，“准备考大学吧！”

机会从来垂青有准备的人。

教材何随成自己就有，下乡的时候，别的没多带，中学课本全搬来了。

到生产科研第一线去

虽然年初的时候就听有人传，北大和清华这两所最高学府要招生了，何随成却认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现在县里让他备考，何随成也没觉得有什么考上的可能性。不过，就跟“让我干我就干”一样，“让我学我就学”。十几天的紧张复习之后，何随成迎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

早上七点半开始，连考三科，语文政治一张卷，数学一张卷，理化一张卷。“跟别人比我有个优势，就是高中的课程都学完了。”考完之后，何随成也没当回事，就回去干活了。

不久后，县里通知他去体检，然后让他去市里集合，何随成这才确信自己考上北大了。

利用仅有三天的假期，何随成回了老家抚顺，家人这才知道他考北大的事。那个时代，普通人对于读大学并没有太多执着，家里人只是说，你以前就想念大学，这下如愿了。

直到走进北大校园，何随成才有了真实感，但这不代表他会与从前割裂。他攻读的专业是农业微生物，与农业生产实践密切相关。

苦读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何随成毕业了。分配回辽宁后，领导建议他去辽大或是农大当教师。何随成则选择了生态所（当时叫林土所），到农业生产第一线去搞研究，是他读大学的初心。

坚持下来的只有他一人

和土地打交道不是容易事，农民还有个农闲可以休息，可何随成这些扎根一线的农业科技人员却是一年四季都处于待命状态。脏和累是生活的常态。

哪个地方需要，他背个包就走，大冬天也要去保护地大棚研究土壤和农作物适合使用什么样的肥料。为了搞实验，何随成六十多岁时还包了所里的一个试验大棚，从育苗到栽种到收获，一干就是六年。

采访时，何随成最爱说两句话，一句就是“做就做好”，一句是“这些没啥可说的”。他说干这行吃苦受累不是应该的吗。

何随成研究的项目专业性比较强，概括来讲就是利用从土壤中筛选出来的有益微生物来防治农作物的病虫害，以减少农药的使用，随之减少农药的残留，保护人民的身体健康。再用经无害化处理的畜禽粪便生产有机肥来改良土壤，培肥地力，以减少化肥的施用。

小时候就听过一句俗语，“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有机肥其实是一种既传统又现代的肥料，数千年农耕文明，主要就靠农家肥这种有机肥料。

有机质代表的是土壤肥力，与粮食产量正相关。从根本上说，没有健康的土壤，就不可能有可持续的粮食安全及优质的农产品。

这就是已经74岁的何随成仍不肯在家颐养天年的理由。

当年同届的20多位同学中，后来还坚持农业科研的只剩下了何随成一人。

“下海潮”时，一位已经将微生物制药企业做成了行业前列的同学，曾经邀请何随成和他一起干生物制药。那位同学后来跟他开玩笑，“你要是当年跟我一起干，现在怎么也是个亿万富翁了。”

倒是研究所里一位同事的话说到了何随成心里，“你是一个一心搞研究的，钱够花就行了。”

何随成一直想的是要为社会做点有意义的事。坚持在农业生产第一线的他，获得过国家级、省级科技进步奖及两项发明专利。

怎么才能让草莓更有草莓味

丹东草莓好吃吧，大连樱桃好吃吧，说到这些好吃的水果，何随成眼睛都笑弯了，手上更是直接做出了采摘的动作。为什么好吃，因为施用的是有机肥。

对于自己的经历，何随成是问一句说一句，而一提到他的研究，一下子就滔滔不绝了。

不只是这些水果，哪怕是黄瓜、西红柿，要是觉得好吃，那基本上都是用了有机肥。何随成说，农产品是否好吃，品种占百分之四十，有机肥的作用要占百分之四十左右，其他是土壤及气候的因素。

从2020年开始，农业农村部就发布公告：国家将大力推广有机肥替代化肥行动。首先在果、菜、茶上推广有机肥替代化肥20%-30%。有些绿色农产品生产基地则禁止施用化肥，全部施用有机肥，以保证其生产的农产品达到绿色有机标准。

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农民种地基本上施用农家肥，从80年代开始，我国的化肥工业获得了飞速发展。化肥为养活快速膨胀的人口功不可没，但是化肥包打天下的弊端也日益显现。

何随成说，化肥使用了这么多年，大部分土壤已经退化，土壤中有机质含量逐年减少，土壤板结、土壤酸化已是当前严峻的现实。而主要来源于植物或动物的有机肥则能改良土壤，培肥地力。

近几年国家特别重视环保，农民留在地里的秸秆就是有机肥的重要来源。明令禁止焚烧，防止污染生态环境，要秸秆还田。同样能产生环境污染的还有家畜家禽的粪便，而用功能微生物发酵处理后，这些粪便中的病原菌、蛔虫卵会被杀灭，重金属被钝化、抗生素被降解，然后作为优质肥料施用于农田。

据环境保护部估算，我国每年产生有机固体废弃物量约40亿吨，在主要的有机废弃物中，畜禽粪便高效处理率仅占30%左右。如果这些有机废弃物能充分加以利用，不仅保护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还能改良土壤、培肥土壤，更重要的是减少了化肥的使用量，可以减少碳排放。这可是涉及子孙后代的大事。

人间有味，人生有为，何随成说，有意义的事，做就做好。

现在春天来了，他已开始酝酿在这充满生机的大地上如何继续作为了。

辽沈晚报主任记者李振村 实习生 周佳盈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