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叶

那天黄昏时分，我照例去大剧院快走。北京话叫遛弯儿，我还不习惯这么说，总觉得这个词给出的画面感过于舒缓，不适合形容锻炼身体的状态。但在去的路上也只能是遛弯儿，人太多了，快不起来。

周边没有高楼，都是四合院居民区间隙里的宽窄胡同，好在条条胡同通剧院。邻着大剧院的胡同叫兵部洼胡同，“兵部”很严肃，加上了“胡同”就变得亲切了一些，再加个“洼”字简直就是可爱了。

进到兵部洼胡同时，我的节奏快了起来。再有三分钟就能到大剧院，行人也少了，此时快起来也有热身的意思。突然间，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女声在问：

你是去跳舞吗？

这应该是熟人间的寒暄。我没答话，继续前行。

哎，闺女，你是去跳舞吗？

我停下来，看到了身后的老太太。除了我，周边没有别的“闺女”，何况她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我。老太太很瘦弱，穿着旗袍，围着薄围巾，旗袍和围巾的颜色都很花，花得没有主色调，简直无法形容。她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子，里面隐隐约约能看到水果和蔬菜。

可以确认她是在跟我说话，我想说“你好”，又止住了。

是去跳舞吗？她又问。

不是。是去大剧院锻炼。您……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没事。就是问问你。

她走得很慢，我也只好慢下来。

你该去跳舞呀。她说。

我的肢体协调能力差，跳不好。

刚开始都那样。

您去跳吗？

去。以前经常去。她叹了一口气：这一年多没去啦。

怎么不去啦？

她看了看我，笑了笑。

去年老伴儿死了。她说，我一个人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安慰毫无力量。而且，她是笑着跟我说的。为什么笑呢？听过一个说法：笑着说出悲伤故事的人，都特别宽容善良。因为不想把自己的痛苦传递给别人，便先要最大程度自我消化。

我八十二啦。她又说。

您看着可不像，很精神呢！我连忙说。

不行啦。她打量着我：你身板儿挺好的，去跳舞吧。我刚开始跳的时候也不行，一个动作学了仨月才会。她喘气声大了一些，也许是边走边说使得气息不足。我尽量更慢些，落后她半个身位。

东西沉吗？我帮您拎吧。

不沉。只当拿哑铃了。她又笑：我快到啦。右拐就是。

您这地段真好。

好不好的，反正住惯了。

前面是个小小的十字口，有红绿灯。直行几步就是大剧院。正是红灯。

老太太越过我，向右行去。

我走啦。她说，你去跳舞吧，反正也没啥事，慢慢学呗。

好。我说。

再见！

再见！她一边挥手一边说：你绿灯啦，快走吧。

我小跑着过了人行道。回头看她的背影，暮色中似乎更瘦弱了。

真是个孤独的老太太。太孤独了。她的孤独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很难过，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