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脸花

辽沈晚报 2021年12月14日

□肖复兴

四十七年前,我在一所中学里教书。那一年刚刚入夏,天就拼命下雨,而且,很奇怪,必是每天早晨下,中午停。每天上午第一节课前,就看老师们陆续进办公室,大多都被雨淋湿,个个狼狈得很。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一位教化学的女老师骑自行车来晚了,因为她第一节有课,刚进办公室,就听她抱怨:这雨也太大了,把我裤衩都湿透了!大家知道她在为迟到开脱,开脱就开脱吧,犯不上说自己的裤衩,多少有点儿让人不好意思。

没有想到,第二天,就轮到我不好意思了,出门没多远,我的自行车车锁的锁条突然耷拉了下来,挡住了车条,骑不动了。雨下得实在太大,我拖着车,好不容易找到个自行车修理铺,修车师傅帮我修好车锁,我骑到学校,小半节课都过去了,学生看见的是淋成落汤鸡的我出现在教室的门口。

下午放学,骑上车没多远,车锁的锁条“当啷”一声,又耷拉了下来,又没法骑了。先去修车吧。修车铺离学校不远,修车的家伙什都放在屋子窗外的一个工作台上,屋里就是家。修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胖乎乎的姑娘,比我教的学生大不了几岁,长得不大好看,一脸粉刺格外突出。我想,肯定是接她爸爸的班,也肯定是学习不怎么样,不得已才来修车。

不过,人不可貌相,小姑娘修车很认真仔细,见她拉开工作台上满是油腻和铁末的抽屉,一边找弹子,一边换车锁里坏的弹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她有些抱怨地对我说:“谁给您修的锁?拿个破弹子穷对付,全给弄坏了,真够修的!”话是这么说,说得跟老师傅数落徒弟似的,她却很有耐心地从抽屉里一次次找弹子,然后对准锁孔,把弹子装进去——不合适,再把弹子倒出来,重新装;就像往枪膛里一遍遍装子弹又一遍遍退出来一样,不厌其烦,也不亦乐乎。工作台上,一粒粒小小的银色弹子,头挨着头摆成一排,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开始,我心里在想,如果上学的时候有这份专心就不至于来修车了。后来,我对自己冒出来的这多少有些偏见甚至恶毒的想法而惭愧,因为她实在是太认真了,流出了一脑门的汗。为了这个倒霉的锁,耽误了她这么长时间,又挣不了几个钱。

其实,她完全可以对我说这个锁坏了,修不了啦,换一个新的吧。她的工作台旁,就放着各种样子的新锁。换新锁,可以多挣点儿钱。我开始有点儿替她感到委屈,有些不落忍地替她想。可她却依然较劲地修着我那个破锁。而且,她还像个小大人似的,以安慰的口吻对我说:“您别急,一会儿就好了!省得您过不了几天又去修,受二茬子罪!”

我站在那儿看她修,看得久了,无所事事,就四下里闲看,忽然看见她背后的窗台上摆着两盆花。是两盆草本的小花,我走过去细看。花开的颜色挺逗的,每一朵有着大小不一的紫、黄、白三种颜色,好像谁不留神把颜色洒在花瓣上面,染了上去,被夕阳映照得挺扎眼。我没话找话,问她:“这是你种的?什么花呀,挺好看的!”

她告诉我,这叫猫脸花。她又告诉我,这是她爸爸帮她淘换来的药用花,把这花瓣揉碎了,泡水洗脸,可以治粉刺。然后,她冲我一笑:“说是偏方,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后来,锁修好了,再也没有坏,一直到这辆车被偷。

现在,我知道了,她说的猫脸花学名叫三色堇。其实,我读中学的时候,读过的外国文学作品中,好多地方写到了三色堇,觉得这个名字那么洋气,那么有文学味儿,让我对它充满想象。

前不久,看到巴乌斯托夫斯不吝修辞地形容它:“三色堇好像在开假面舞会。这不是花,而是一些戴着黑色天鹅绒假面具愉快而又狡黠的茨冈姑娘,是一些穿着色彩缤纷的舞衣的舞女——一会儿穿蓝的,一会儿穿淡紫的,一会儿又穿黄的。”我想起了那个满脸长粉刺的修车姑娘。当初,她告诉我它叫猫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