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

辽沈晚报 2021年09月07日

□贾平凹

我觉得语言首先与身体有关。

为什么呢?一个人的呼吸如何,你的语言就如何。你是怎么呼吸的,你就会说怎样的话。不要强行改变自己的正常呼吸而随意改变句子的长短。你如果是个气管炎,你说话肯定句子短。你要是去强迫自己改变呼吸节奏,看到一些外国小说里有什么短句子,几个字一句几个字一句的,你就去模仿,不仅把自己写成了气管炎,把别人也读成了气管炎。因为外国人写的东西,他要表现那个时间、那个时段、那个故事情境里出现的那些东西,如果你不了解那些内容而把语言做随意改变,我觉得其实对身体不好。

我对搞书法的人也讲过,有些人写的字缩成一团儿,那个字你一看容易犯心脏病。遇到身体不好的老年人,我经常说你要学汉中的那个“石门铭”,那个笔画舒展得很,写那个你血管绝对好。

语言也是这样,笔画是书法的语言,咱们谈的文学语言,与身体有关、与呼吸有关,你呼吸怎样,你的语言就怎样。

小说是啥?在我理解小说就是小段的说话,但是说话里边呢有撒娇之腔、有骂腔、有哭腔、也有唱腔等。小说我理解就是正常地给人说话的一种腔调。小说是正常的表白腔,就是你来给读者说一个事情,首先你把你的事情一定要说清楚、说准确,然后是说的有趣,这就是好语言。

语言应该是有情绪的、有内涵的,所以一定要把握住一句话的抑扬顿挫,也就是语言的弹性问题。用很简单、很明白、很准确的话表达出那个时间里的那个人、那个事、那个物的准确的情绪,把这种情绪能表达出来,我认为就是好语言。

这里边一定要表达出那种情绪,表达出当时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冷暖、温度,把他的情绪全部能表达出来的就是好语言。既然能表达出情绪来,它必然就产生一种抑扬顿挫,这也就是所谓的弹性。而要完全准确地表达出那种情绪,还要说的有趣才行。

什么是有趣呢?就是巧说。怎么和人说的不一样?这其中有一点就是多说些闲话。闲话与你讲的这个事情的准确无关,甚至是模糊的,但必须是在对方明白你意思的前提下才进行的。就如你敲钟一样,“咣”地敲一声钟,随之是“嗡”那种韵声,这韵声就是闲话。

文学感觉越强的人,越会说闲话。文学史上评论好多作家是文体家,凡说是文体家的作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凡是写作风格鲜明的作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你要表达的人和事表达得准确了、明白了,然后多说些有趣的闲话,肯定就是好语言。之所以有人批评谁是学生腔,学生腔就是成语连篇,用一些华丽辞藻、毫无弹性的东西。为什么用成语多了就成学生腔了,就没有弹性了呢?因为成语的产生,是在众多的现象里概括出一个东西,像个符号一样提出来,就是成语。

语言,除了与身体和生命有关以外,还与道德有关系。

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是由生命和后天修养完成的,这就如同一件器物,这器物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敲钟是钟的声音,敲碗是碗的声音,敲桌子是桌子的声音。

之所以有些作品的语言特别杂乱,它还没有成器,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而有的文章已然有了自己的风格了,有些文章它里面尽是戏谑的东西、调侃的语言,你把这作品一看就知道,他这个人不是很正经,身上有些邪气;有一些语言,很华丽,但是没有骨头,比喻过来比喻过去没有骨头,那都是些比较小聪明、比较机智、灵巧但是也轻佻的人;有些文章吧,有些句子说得很明白,说得很准确,但是没有趣味,写得很干瘪,那都是些没有嗜好的人,就是生活过得特别枯燥的那些人。

从语言能看出作家是宽仁还是尖酸,能看出这个人是个君子还是小人,能看出他的富贵与贫穷,甚至能看出他的长相来。时间长了,你肯定会有这种感觉。画画、书法、音乐、文学,任何艺术作品,这些东西都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