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萍
王羲之的帖极多,我最钟情《儿女帖》。“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以毕,唯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至委曲,故具示。”笔法疏朗大气,开合分明,隔着厚重的历史,仍能感觉到每个笔峰间浓郁的、扑面而来的父爱,《儿女帖》也因此有了动人的温度与光泽——原来才情万丈的王羲之也有这样可亲可怀、温情家常的一面。
胡适先生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我养育你,并非恩情,只是血缘使然的生物本能;所以,我既然无恩于你,你便无需报答我。”人世之间,也只有父母予子女的这种无私、诚挚的爱,才能经得住时光的辗转。年少不懂书中意,读懂已是书中人。我们曾理所应当地享受着、透支着父母的关爱,以为天经地义,“无需报答”。自至为人父母后,便情不自禁地对儿女有了一生的牵挂,会因为他们的一个拥抱内心明媚灿烂,因其稀松平常的一句承诺感动不已。这种情愫把父母与子女捆得紧紧的,让我们因孩子的快乐而快乐,因孩子的忧愁而忧愁。
我在儿子高考的那一年,经历了人生中最焦虑的一段光阴,连续几个月失眠,大量地脱发。看着他每天带着一身疲倦回来,眼神中找不到丝毫少年的神采和锋芒,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紧一下。我笨拙无措地望着他。我知道,他的世界我已走不进去,任何安慰与鼓励的话,对他可能都是一种赘累。我多想这个时候,他仍然能和以前一样,从高处俯视我,不耐烦又有些小得意地对我说:“算了,你又听不懂。”但他没有,而是紧紧地把自己蜷在厚厚的保护壳里,不想流露一丝情绪。
每天,我都要等儿子睡了以后再睡。我要让他知道,不管多晚,妈妈房里总有一盏灯陪着他。有的时候,儿子会在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起来冲冲头发,提提精神,然后接着学习。我听着流水声,心里疼痛极了,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一直以来都为他是一个有自制力、有上进心的孩子而欣慰;但此刻,我宁愿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而不是默默地和自己博弈。
人,先为人子女,后为人父母。人近中年,人生过了一大半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当我拼尽全力要当好母亲的时候,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都没有当好一个女儿。我们这一生最亏欠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父母。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愈挫愈勇的战士,总想给我们铺垫最好的未来,给我们足够多的爱——他们先要承受我们青春期的叛逆与敌视,当我们渐渐成长,懂得了释怀与理解,他们已经慢慢变老——越老,其人生过得越是简单真实,越是水落石出。这时候的他们,心里装的可能满满都是我们。他们聊以慰藉的,便是我们小时候的相片或DV;或者帮我们带带孩子,体会一下含饴弄孙之乐,同时也让记忆穿越到从前,回味一下他们拉扯我们的岁月。“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茫茫三十载,“儿女忽成行”。如今,不仅“儿女忽成行”,孙辈也都渐渐长成了。面对这样的人世代谢,能够填充严慈心怀的,便是儿女的平安进步和孙辈的快乐成长了。
而我们,却把能给的都给了自己的儿女。我们对父母,明明知道他们最渴望的是什么,却有千万个理由蹉跎——相较于自己的孩子,我们对他们是多么吝啬。
丰子恺先生说:“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所谓父母、儿女,终究是一场爱的轮回。父母给了我们生命,给了爱,我们才有了自己的人生;而我们要为子女付出心血,付出爱,乃至我们后半辈子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