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轼的这首《惠崇春江晚景》诗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尤以“春江水暖鸭先知”被作为冬寒尽褪的标志性形象。但清代,却引起了毛奇龄的质疑。有一次,他与汪蛟门论宋诗,汪举此句以为“不远胜唐人乎”,毛答:“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以鸭,妄矣。”一时传为笑谈,而王渔洋、袁子才乃讹毛言为“定该鸭知,鹅不知耶?”钱锺书先生《谈艺录》以为: “是必惠崇画中有桃、竹、芦、鸭等物,故诗中遂遍及之……西河(毛奇龄)未顾坡诗题目,遂有此灭裂之谈。”又补订:“盖东坡此首前后半分言所画风物,错落有致,关合生情。然鸭在画中,河豚乃在东坡意中:‘水暖先知’是设身处地之体会(mimpathy),即实推虚,画中禽欲活而羽衣拍拍;‘河豚欲上’则见景生情之联想(association),凭空生有,画外人如馋而口角津津。诗与画亦即亦离,机趣灵妙。”极是。
这里需要补充指出的是,不仅在惠崇的图画中,就是在江南的现实生活中,江水、河水、溪水、塘水的冷暖分界,确实也是以“鸭先知”的。虽然,只要是水禽,鸭也好,鹅也好,一年四季,冬去春来,未尝一日离于水,则于水的冷暖,必以鸭为先知,而不能鹅先知,岂不妄乎?实在这里的“鸭”并非成鸭,而是指乳鸭。成鸭成鹅,于水的冷暖,所知无先后;但乳鸭雏鹅,于水的冷暖,所知约相差二十来天。
江南谚云:“鸡正鸭二鹅三。”意谓鸡在一月(农历,下同)下蛋,鸭在二月,鹅在三月(实在二月下旬);而鸡蛋孵化为小鸡约18天,鸭蛋孵化为乳鸭约20天,鹅蛋孵化为雏鹅不到25天。所以,乳鸭的出生在三月,雏鹅则要到四月,故于水的冷暖,乳鸭一定是先于雏鹅的,而且为一切水禽中之最早。
惠崇以画“江湖小景”著名,所谓“江湖小景”也即描绘洲渚水乡鹅鸭雁鹭游息飞集的潇洒虚旷之象,有春夏秋冬四景之别。其传世作品今天还能见到的有若干,但这幅《春江晚景》未见。据我的揣测,画面上除钱钟书先生所述的物象外,当还有乳鸭——或许钱先生所举的“鸭”中就包含了成鸭和乳鸭。现藏故宫博物院的马远《梅石溪凫图》倒是与苏轼的描绘十分相近:山居村野的溪塘一角,花影曲折,溪水清漪,一群子母鸭正游戏追逐于水面上,有的乳鸭依偎在母鸭胸下,有的乳鸭骑到了母鸭的背上,十分自然生动。只是没有芦、竹两物。江南又有谚云:“正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乳鸭的孵出并下水既在三月,则画中的花影当为桃花;如果是梅花的话,鸭蛋还没有生下,何来乳鸭下水?如果有乳鸭的话,溪水里还结着冰,如何经得起寒冷?故知旧题“梅石溪凫”有误,当为“桃石溪凫”。
惠崇以画著名,但他同时还长于作诗,是宋初的“九诗僧”之一,九僧分别为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惠崇、宇昭、怀古。但奇怪的是,与他们生活在同时而稍后的欧阳修竟说: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
这就难怪同时的刘原父要嘲弄“欧九不读书”,而清代的阎若璩要认为“学术之陋,亦无过公(欧阳)”。但仔细想想,今天的我们,可以轻易地百度出九僧的姓名、行状及其诗作,是否就能证明我们的 “学术之富,甚于公”呢?在我看来,九僧的诗,包括欧阳修所例举的几句“佳句”,实在并不怎么样,忘记了他们和它们,可以省出不少的心力去记住更重要的人和事;而记住了他们和它们,反浪费了不少心力,以致无法关注更重要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