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还

辽沈晚报 2021年03月10日

□刘荒田

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的散文集《林中水滴》中有这样的情节:作者试枪时打伤了一只乌鸦,它飞了几步,落在一棵树上。乌鸦群在它的上空盘旋一阵,飞走了。唯独一只留下,和受伤的乌鸦在一起,人走近,也不飞走。为什么呢?作者列出以下可能:一,不忍抛弃,受伤的如果是女儿,守它的就是娘。二,乌鸦是食肉的,闻到血腥味,怎么肯舍弃?非要饱餐一顿,管它是不是同类。作者称前一种是“拟人观”——将人的感情移入乌鸦,后一种为“拟鸦观”——从乌鸦的本能出发。想起尼采的论断:“在植物眼里,整个世界就是一株植物;在我们眼里,它是人。”

然而,归根到底,人不是乌鸦,不是植物。怎么“拟”都脱不了人的身份。这个观,那个观,都是人的“想当然耳”。人怎样为乌鸦立言,替植物请命,都无从明了它们到底“看”到什么。先哲早就捅破这一层: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但是,缩小范围,局限于人本身,把视角换换是不妨的。比如,把眼睛暂时交出,所“看”的自然不同。

比如,交给幼年。一片空白,那时“眼”虽可视,但影像无存,在今天看来近于“全盲”。

比如,交给童年。如果站在商场,所见尽是大人们的腿。如果面对街道,都比长大以后所见的阔广很多。钻进树林,鸟的叫声富于灵性。坡上的蜻蜓和蚱蜢无不亲切。逮一只彩壳天牛,放进火柴盒,半夜里记挂着,爬起来看,生怕它饿死了。所见的父辈,无不正经八百,任重道远地从事一种统一的工作——谋生,喂饱全家;自己不能被抓去当壮丁,这曾是当时家长以及成年亲友的核心问题。幸亏不曾看到《皇帝的新衣》里头的至尊,若然,一定要问:为什么他不穿衣服?——在被家长捂口之前。

比如,交给青春。起初一段,谎言、恐惧以及不屈交相混杂;它让人看到人性的懦弱,自私与锋刃下幸存的冷峻。校园里的茉莉花丛旁远远看着暗暗恋慕的女子。深山樵径上,看群峰中跃出的太阳。套用洛夫《石室之死亡》的名句:“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自然赋予的蛮劲,冲动而芜乱。

比如,交给洞房之夜,眼前鸡皮鹤发的另一半,曾经明眸皓齿,辫子粗黑。比如,交给抵达新大陆的第一天,天蓝得如此怪异。比如,交给第一天去妇产院探望刚刚出生的第一个孙子,从骨碌碌地转的婴儿眼里,读到一页页摊开的族谱——上面有我新加上的一行。

因从前已有过,这一系列“交”可名为“还”,但并非原汁原味的还原——你已不知不觉地偷龙转凤,即使把视角还给忧患中年,你也不全部欣赏它的功利:它失去底线的退让,它对信念的无耻背叛——你从中引出晚年的警诫,为未来的行为划下边界。

如果再勇敢一点,把“眼睛”交出去,站在他者的立场看自己——那么,灵魂多了镜子,个体多了参照。如此,读自己的文字,哪怕成篇时踞案自雄过五分钟,在他者看来,也不过尔尔。如此,明白生之渺小和不见诸经传的必然;写作云云,不过是让自己避痛苦而入快乐,未必与他人有关,更遑论不朽。

越是老下去,眼力愈是不济,越应该让“看”的特权旁落,把眼睛“安”在五花八门的客体上——这样一来,生活多一点趣味,心情愈加平和,是可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