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说起行,我的故乡顶有特色了。我们的“行”其实就是行船。我的故乡兴化在江苏的中部,所谓里下河地区。它的西边是著名的大运河。因为海拔只有负一米的缘故,一旦大运河决堤,我的故乡在一夜之间便会成为汪洋。这样的事曾多次发生。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严重影响了兴化人的文化基因,兴化人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他们更相信的,是自己。兴化人对教育有一种恋爱般的情感——柔软、绵长、坚毅,这一点和犹太人很像——只有装在脑袋里的财富才是真正的财富,凯撒、强盗和洪水都带不走它。
洪水一次又一次的冲刷让兴化的地貌变得很有特色,兴化成了一个水网地区。河流就是我们的路,水也是我们的路。兴化人向来是用手走路的——两只脚站在船尾,用篙子撑,用双桨划,用大橹摇。运气好的时候,就是顺风的时候,你就可以扯起风帆了。
风帆意味着好运气——你赶上顺风了。也许因为我是兴化人的缘故,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对“运气”就有了非常科学的认识:有顺风的人就必然有逆风的人,有顺风的时候就必然有逆风的时候。在一条河里,好运的人和倒霉的人相加,最终是零;在人的一生里,好运的时候和倒霉的时候相加,最终依然是零。零是伟大的,恒久的。零的意义不是意味着没有,相反,它意味着公平。这是天道,一切都要归零的。
不会撑船的人都有一个习惯——一上来就发力。这是人在学习的时候常犯的错误:努力。老师常常告诫我们,要努力!可努力有时候是愚蠢的。以我撑船的经验来看,在学习的过程中,尤其是初期,“感受”比“努力”要重要得多。过分的“努力”会阻塞你的“感受”。就说撑船吧,在掌握正确的方法之前,“努力”的结果是什么呢?船在原地打圈圈,你在原地大喘气。好的学习方法是控制力气,轻轻地,把全身的感受力都调动起来。在人与物合一的感觉出现之后,再全力以赴。
我来讲一个撑船的故事吧。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把一条装满稻谷的水泥船从很远的地方撑回打谷场。以我那时的身高和体重来说,那条装满了稻谷的水泥船太高、太大、太重了,划动它是我力所不及的。可事实上,我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做到了。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呢?水泥船在离岸的时候被大人们推了一把,笨重的船体就开始在水面上滑行了,这是极其重要的。巨大的东西往往具有巨大的惯性。这就是泰坦尼克号在关闭引擎之后还会撞上冰山的缘故。事实上,在巨大的惯性之下,只要加上那么一点儿的力量,它前行的姿态就保持住了。问题是,你不能停,一停下来就再也无能为力了。
我经常告诉我的儿子,无论多大的事情,哪怕这件事看上去远远超过你的能力,你也不要惧怕它。“不可能”时常是一个巍峨的假象。在它启动之后,一定会产生顽固的、巨大无比的惯性,你自己就是这个惯性的一部分。只要你不停息,“不可能”就会成为“可能”,并最终成为奇迹。
农业文明的特征其实就是植物枯荣的进程,一个字——慢。每个周期都是一年,无论你怎样激情澎湃,也无论你怎样“大干快上”,它只能而且必须是一年。在农业文明面前,时间不是金钱,效益也不是生命。为了呼应这种慢,农业文明的当事人——农民,他们所需要的其实就是耐心。
农民的“行”也是需要耐心的。这就牵扯到农业文明的另一个特征,它和身体捆绑在一起。工业文明兴起之后,文明与身体脱离开来,所以,工业文明又被叫作“解放身体”的文明。而农业文明不同,它是“身体力行”的——还是回到撑船上来吧,既然是身体力行的,你在使用身体的时候就不能超越身体。这一点和竞技体育有点儿相似,它存在一个“体力分配”的问题。
在我刚刚学会撑船的时候,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抵达目的地。它的后果是,五分钟的激情之后我就难以为继了。一位年长的农民告诉我:“一下一下的。”是的,对农业文明来说,五分钟的激情可以忽略不计。
“一下一下的”,这句话像河边的芨芨草一样普通,但是,我不会因为它像芨芨草一样普通就怀疑它包含的真理。“一下一下的”这五个字包含着农业文明无边的琐碎、无边的耐心、无边的重复和无边的挑战。
有时候,我们要在水面上“行”一天的路,换句话说,撑一天的船。如果你失去了耐心,做不到“一下一下的”,那么你的处境就会像一首儿歌所唱的那样——小船儿随风飘荡。那可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场景,而是狼狈的、凄凉的。这种事在我的身上发生过。
在水上行路的人都有流水一般的耐心。水从来都不着急,它们手拉着手,从天的尽头一直到另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