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刚

在铺天盖地“过年好”的祝贺中，我却感慨——又老了一岁！小时候盼过年盼得发疯，现在过年觉得又向终点迈近了一步，心里就有点悲凉。乐观的人说“人生下来就向生命的高峰攀登，无限风光在顶峰”；悲观的人说“人生下来就在与死神作斗争，直到被死神所战胜”。对于后一个观点，我心里大不服气，总是顽强并顽固地坚持着——我要越活越年轻，过年再过年！

我其实真就是个乐观主义者，认定“过年”是人生向上向前的台阶。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年月里，我不仅是咬紧牙关，而且还斗志昂扬地迈着前进的步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登着。但登着登着，陡然一惊，这不是快要登到顶了吗？于是我渐渐意识到“岁月不饶人”简单却又深刻的含义。

一些年龄相仿的朋友和亲友在微信里不断地说：不要再为了这个、为了那个吧，要为自己想想吧，为自己的快乐，为自己的幸福，为自己多活几年吧！……然而，晚喽，忙碌了大半辈子，停不住了，不忙碌还不行了，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为自己活了！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不再在电脑前敲打键盘，不再构思，不再畅想，不再抒写幽默风趣的文字；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不再驾车飞驰，不再穿越奔腾的江河，不再欣赏优美的山水；我不能想象有一天我说话絮絮叨叨，一件事说了八遍还觉得没说……然而，不是你敢不敢想，而是想不想都会来。

纵观周围的世界，我发现在人生一个又一个台阶上，步子迈得最从容的是有信仰的人。只有那些头脑稀里糊涂的人没有思想准备，他们或是痛心疾首：天哪，我没了怎么办？还有那么多的钱没花出去！……或是唉声叹气：我还没看见即将出生的孙子呀……或是莫名其妙：哎呀呀，想不到会是这样呀……我认识的一个相当有学问的名人，他对离开世界最大的遗憾是“还有未竟的事业”。当时我挺佩服他的高尚责任感。但后来我看到海明威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才突然意识到这种遗憾是永远存在的。因为你无论已经创造多么辉煌的价值，最终还是觉得你的事业“未竟”，因为所有的所谓事业都永远没有个完。

海明威的小说是写一个老渔人盼望能打一条大鱼，为此他拼了命地奋战，最终俘获一条巨大的马林鱼。小说至此应该结束了，但海明威却继续写下去：当老渔人拖着胜利的果实返航时，途中陡然遭遇成千上万条鲨鱼的攻击，尽管他奋力打杀，但鲨鱼们还是将巨大的马林鱼吃个精光，只剩下巨大完整的马林鱼骨架。小说的结尾是老渔人回到岸边，小船后面拖着极其壮观的马林鱼骨架。虽然巨大的骨架上没有一丝鱼肉，但人们依然惊叹老人奋斗的勇气。理论家们对这部小说发出无穷无尽的感慨和赞叹——正如海明威在小说中所写到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也就是说，海明威是在描写一个失败的英雄。但我认定这就是海明威对人生的终极感悟：一个人拥有再优秀的人生，当他离开世界时的感觉也是“一无所获”。因此，海明威在全力描述老渔人的勇敢、坚韧和拼命奋战的过程之后，还是铁着心地让他拖着巨大的、没有一丝肉的鱼骨架回到岸边，但这个“壮观的失败”，却让我们领悟和欣赏到“人生最美好的，也最有价值的是奋斗过程”。其实，人与人的差别不是在开始与结果，而是在迈上生命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的过程。前面说的老朋友们发微信：“不要再为了这个、为了那个吧”，这其实是对人生的误解，正是你为了这个、为了那个的奔忙，你才觉出生活的充实和快乐。倘若你确实感到你过去的忙碌是吃亏，现在要精明地为自己活了，也许会陷入到令你意想不到的孤独和忧伤。

今年过年，我确实觉得我老了一岁，但也长了一岁，不由得感慨万千。我曾经跨越了N个艰难的台阶。应该说这是一个人艰难困苦的厄运——我这一生怎么会这么不走运！但，也应该说是奇迹——在如此惊心动魄的艰险中，我竟然能好好地活到今天，啊，这是一种胜利！

突然，我有点兴奋了，走过千艰万险的台阶，一直走到今天，虽然是坎坷曲折，但也是丰富多彩，更是一种超级的幸运！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挺起了胸膛，拿起手机，准备自豪地对亲友们回复一句：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