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岗
村里唱戏,没有戏台,每次都得搭台子。
唱戏的地方,当然在大队院内,戏台则要从各家各户辐辏而来。
家户哪有什么“戏台”?
有。
直接从各家梢门卸下门板便是台板,一块一块门板就拼成了戏台。
搭台可是村里的大事,即使出不上力、出不了钱,出一块门板也是添一把红火。可并不是谁家的门板都有资格成为戏台的一部分,得选结实、宽展、平整的老式大车门。
每逢村里有戏,捐了门板的人家脸上有光,叫了亲戚来看戏的主家脸上有光,家里歇了剧团演员的人家脸上更是有光。都说,要是预备给新媳妇的炕上住过台上漂亮的小旦,说不定也能给家里引来那样好看的媳妇呢。谁说不会?就连住过三花脸的二娘家,开戏头天晚上就沾了福气,刚满周岁的小孙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细细地给擦了个花脸,又欢喜地从台口抱了出来,看得人那个羡慕、眼馋,活像从戏里送出来一个彩娃娃。村里人讲究,这男孩子要是让人家剧团的抹了花脸,那命就壮实,比挂副长命银锁都好使。
韩少功《乡戏》的开头有一段话:“第一次在乡下看戏让我有些吃惊。禾场里用几块门板架起了一个戏台,台上光线暗淡,有一盏汽灯,还有两三盏长嘴油壶灯,都用草绳从台顶吊下来,冒出滚滚的黑烟……”
湘人这样陋拙的门板“戏台”,与北地如出一辙。嗯,门板真是个好东西,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处处都有它的影子。陈源斌《万家诉讼》中的产妇秋菊难产,用门板抬了去,保下两条命。严歌苓《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躲开乱兵袭扰,靠着两扇门板。乡间老人病殁,最后也是需要一副门板。
至于唱戏,戏同此生,这门板放倒、架起、垫席、铺毡,又妥妥的氍毹之状。人间这小小门板,宛若一方大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唱来唱去,一块门板,任你在台上跋山涉水,脚下的门板咣咣作响、咚咚有声,一边高亢激越,一边尘土飞扬,都将此生搭了唱戏的台子。
有一年,邻村烧包请了两台戏,就面对面搭了两处戏台,两家唱对台戏。那次,怕是把全村的门板都用尽了吧。但凡对台戏,对唱戏的把式都是一种灾难,总是有一方被热闹簇拥,一方被冷落,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相向而唱,鼓噪和喝彩就在面前的一块巴掌大的地方,那番冷落清静,情何以堪?那次,背南面北的戏台被冷落了,唱到最后几无观众,只剩一老汉入定般坚持坐在原地。就说那场戏是给他一人唱的也不错,剧团的人大为感动,以为遇上了知音,特去感谢。谁知那老汉却说,我那副新门板还在台上呢,等着你们早点唱完拆了台,好把门板拉回去。
这盛人装戏的戏台重要,没有它,请来了人也施展不开。兜兜转转,一村戏迷的心病都落在戏台子上了。偌大一个村子,怎么也得有自己的戏台吧。后来人们觉得总拿门板搭台也不是事儿,不弄个好台子也不行,台子是咱村的脸呀。盖大台子的事就此列入议事日程。要盖就盖最大的台子!村人的那股劲儿上来了,袖子挽得高高的,心气聚得高高的……
哪一年建的村舞台倒忘了,至少已有四十年的光景,反正记得集合了村里有名的工匠,大工小工、木匠瓦匠。建了多久、花费多少、谁的设计、如何施工、哪个山的灰、哪家窑的砖,都不得而知,匠人们站满了一架椽,一眼望去都是熟悉的面孔。他们好像不只是在盖一座舞台,而是在盖此生在村里盖过的最大的厦——一处要纳尽全村人戏瘾的青砖瓦房。后来好像是,台子盖起来,村里就练出了一批大匠,这批大匠又收了一批小徒弟,不消数年,大徒弟又带小徒弟,竟也从村里走出几支规模庞大的农村匠人建筑队伍。
当年,那是多么敞亮气派的一座戏台子,可以让白胡子的徐策尽情地“跑城”,可以任薛仁贵铆足了劲儿弯弓打雁,就连《挂画》里轻巧的“椅子功”也比以前显得大气磅礴。建成后,最壮观的一次展示,就是临汾蒲剧团演的那台《大闹天宫》,这样场面阔大的武戏,戏台上站满了虾兵蟹将,飞满了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也不显得拥挤,孙猴子舞棍硬是舞嗨了,戏服塌湿了后背,贴在身上,台下看得清清楚楚。
有热播剧名曰《装台》,陕味浓郁,虽未去看,剧情略知。装台于戏着实重要,但比装台还重要的,怕是还有搭台。众生之间,互相装台,若是没人给搭台,连装台的机会也没有。
笙歌散去,帷幕落下,满堂喝彩声中,唱戏的人逐渐消失在黑暗中,只留那个搭起的戏台。有台在,就有戏。
生而为人,我们其实天天都在搭台,为人也为己。